初升的太阳像一只熟透了的黄澄澄的大杏子挂在村子上空,在它下面,田野里的雾气和房屋里升出的炊烟交织在一起,显得迷迷蒙蒙的。
以往这个时候都是外奶奶将我推出屋,让我呼吸新鲜的空气,沐浴金灿的晨光,但眼下是曹皮皮帮我完成了这件事情。外奶奶到城里的医院住院了,出生于旧社会、经历了无数灾荒磨难的她就像是一棵虽然弯曲瘦弱但始终昂首立于世间的老沙枣树。我们都以为这棵倔强坚韧的树会一直矗立下去,但无情的时光和一场场风霜最终还是推倒了它。外奶奶这一次病得很重,我大和我妈不得不到医院里服侍她,他们委托曹皮皮照看我几天。
通过电话我知道外奶奶在肺病的折磨下一直发高烧,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但总体来说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这一次真的碰到了一个大坎,外奶奶在清醒的时候念叨着我的名字,对我大说想见我一面。
我大怕外奶奶真有个啥闪失,雇了辆车匆匆忙忙地回来,把我带到了医院里,以便了却她的心愿。外奶奶之前就瘦,在连日高烧的折磨下,她更显得弱不胜衣。我到病房的时候,她仍因反复发作的高烧而昏睡,她的面色很不好,是那种有些瘆人的惨白,一看就知道是得了大病。
外奶奶一直在输液,下午时分,她暂时退了烧,终于又能睁开眼睛识人,又能张开嘴说话了。外奶奶瞧见了我,她的眼泪像贺兰山大峡谷中的山泉一样哗哗流了下来,她艰难地呜咽着说:“让外奶奶拉拉手……让外奶奶拉拉你的手……”与此同时,她费力地半扬起靠近我的右手。
我妈把轮椅往前推了些,我伸出手来轻轻捏住外奶奶的手,她的手枯瘦如柴,皮肤也变得松松垮垮,就像是晾晒在木椅上的床单。她的手掌上和指关节处有我所熟悉的老茧,它们都是她在常年剪纸镂刻的过程中留下的。以往外奶奶的手都是温热的,但眼下它有些冰凉,我的心间既难过又感慨,有谁能想到就是这双手剪出了那么多栩栩如生的图案,剪出了那么多受人欢迎的花样?
望着外奶奶虚弱不堪的面孔,我多么希望能将自己的一部分健康甚至是一部分生命通过手指传递给她,让她走下病床,同以前一样持剪如飞,手吐霓虹,可惜的是这样的事情是难以实现的。
外奶奶颤颤巍巍地攥着我的手,似乎要把她残存的生命传递给我,似乎要把最后却是最深的祝福施赠予我,她气弱声嘶地说:“可怜的娃……你瘫在了轮椅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担心外奶奶因太过悲伤和激动而出什么意外,我大只好先将我送回家。
我惦记着外奶奶的安危,一直心绪难平。曹皮皮在我家里陪着我,帮忙照看我的饮食起居。黄昏时分,从白雪皑皑的贺兰山顶上飘过来一团团像炭一样黑的可怕的云堆。随着云堆渐近,一阵狂风先行到来,它们呼啸着,翻滚着,狂奔着,带来了深秋里才有的凉气和村子里难得一遇的湿气。紧随其后,从远处的乌云堆上预警一般响起了低沉的雷声,并且接连不断地闪过像砂糖一样白亮的电光。
云堆到达我们头顶后,阵雨倾盆而下,大滴大滴的雨点像渴望重回到湖里的银鱼一样拼命地往下跳跃,原本干燥的院落被砸得呼呼乱响。地面很快跃起了泡泡,并且汇聚出了小溪,然而当这些突然间诞生的溪流渴望聚集成更大的水洼时,雨水却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头顶上的云堆又向东奔去,它们要在别的地方继续慷慨布施。
雨停之后太阳已经西沉了,天光也就暗了下来。曹皮皮把我推到院子里,让我呼吸清新而湿润的空气,他说道:“自然课老师说闪电能把氧气变成臭氧,臭氧能够杀菌和净化空气。雷雨过后空气中的负离子也会增加,所以这个时候的空气是最最清新舒爽的,你多呼吸点新鲜空气肯定会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我点点头,半闭上眼睛,忘情地呼吸着这犹若被掺进了甘霖、犹若被溶进了蜂蜜的甜丝丝的空气。零零落落的星星出现在因受雨水冲洗而变得藏蓝的苍穹上,无论是曹皮皮还是我都看出来它们远比平时清亮、显眼,就像是一粒粒新碾出的大米,就像是一颗颗刚刚结出的香瓜,它们仿佛也被大雨冲洗去了蒙尘一般。
随着夜色渐深,星子越来越多,它们连缀成星座,拥挤成一团,稠密水亮,美不胜收。我还见到了几颗流星,它们疾驰而过,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毛茸茸的光痕,就像是巨人在划擦一根根硕大无比的火柴。听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会实现,我默默地举起双手,分别对着两颗流星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希望外奶奶能够康复,另一个是希望我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
曹皮皮把轮椅推到院子外面,让我见见往来的行人散散心,这时候,泉子竟然直奔我们而来,我和曹皮皮的脸色都变得紧张起来,不知道他究竟要搞什么名堂。自从王存华和周志有死后,泉子不单是煞星和瘟神了,他更像是人见人畏的活阎王了。
泉子来到轮椅跟前,像医院里的医生一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将我打量了几遍,然后摇摇头,用一种充满惋惜的语调说:“人家都说七老八十的人才坐轮椅,你才十来岁,正是活蹦乱跳的年纪,你这么小就坐上了轮椅,真是可惜啊!”
我和曹皮皮相互望了望,不明白泉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泉子又叹了口气说:“全村最倒霉的娃娃肯定就是你了,你的外奶奶,还有你大你妈最放心不下的肯定就是你了。”泉子无意间讲出的这句话像支箭一般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忆起了我离开医院之前外奶奶攥着我的手所讲的话。
见我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泉子摇摇头继续说:“村子里的人都对我有偏见,说我是瘟神,说我是煞星,还把王存华和周志有的死都赖到我身上。天地良心,他们两人的死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王存华去买鹅时我去买猫,他能买鹅我就不能买猫了?那天去黄渠桥集上的村民又不止我一个,为啥不赖到其他人身上?还不是因为我坐过牢房,真是‘一朝恶人,一世恶人’啊!要我说王存华那纯粹是报应,谁知道他背地里都干了啥坏事。还有周志有,把他的死扯在我身上更是‘张驴儿告状——冤枉好人’,我那天恰巧路过瓜田,我好心给他的儿子周宝东一颗弹珠耍,反而被人怀疑和诬陷。
村里但凡出了啥坏事,大家第一时间就把它们同我联系起来,可是好事咋没有人想到我呢?其实我在监狱里早就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我现在一心要将功补过,做点好事。”
我和曹皮皮再度面面相觑,对泉子的这番话将信将疑。泉子看出来这一点,又对我说道:“我今天是专门来做好事的,专门来给你提供好消息的。我有一个表舅舅,他是位医术精湛的老中医,人送外号‘活华佗’‘活扁鹊’,不管啥疑难杂症,到他那里都是药到病除。毫不夸张地说,喝了我表舅开的中药,瘫了的人能站起来,瘸了的人能跑起来,瞎了的人能重新看见,他就差让死人睁开眼了。我表舅之所以有这样的本事,是因为他懂得人体的经络,能够把堵塞的经络重新打开,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人之所以这疼那疼,之所以站不起来,都是因为经络不通。我表舅就有本事疏通经络,不管它们堵得有多严重。”
泉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一本正经,但我和曹皮皮觉得他在夸夸其谈,曹皮皮眨了眨眼睛说:“你有这么厉害的一个表舅,我们咋从来没有听说过?”
泉子面不改色心不跳:“你们有所不知,我表舅是位高人,他一不图名,二不图利,自己一个人居住在贺兰山的一座庙里。他很少下山给人看病,毕竟他的年岁大了,行动也不方便。”
曹皮皮仍不相信:“我咋不知道贺兰山上还有座庙?我只知道山上有岩画和郭栓子住过的白虎洞。”
泉子白了曹皮皮一眼说:“贺兰山南北有两百公里长,你去过的只是贺兰山的一小截,你见过的只是贺兰山的一小段。贺兰山下可不是只有我们这一个村子,贺兰山下的村子加起来起码有几百个。”
在这一点上泉子说的倒是实话,我大去过贺兰山的其他地方,他说它的确有两三百里长。外奶奶也曾告诉我贺兰山的中部和南部还有森林,那里还居住着浑身上下长满长毛的毛野人。曹皮皮应该也听说过这些事情,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舅住的庙在贺兰山的啥地方?离我们这里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