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经历极致悲痛时,未必都只有嚎啕无措这一种方式。苏一就不是,她听完沈曼柔的话,心里是出奇的冷静。双眼盯着屋内的桌角,不圆瞪也不眯合。她心里把事情一条条想过去,要去买些纸钱和祭香,换身素缟麻衣,问问她爷爷的墓在哪里。走起路来的时候脚下也是极其平稳,还记得从屋内门后拿上把油纸黑伞。沈曼柔和石青跟在她身后,寸步不敢离开。瞧着她条理清晰地把事情一件件做好,最后换上孝衣去苏太公坟前跪着的时候,心里是越发不安宁了。
苏一跪到坟前就没再撑着伞,嘴上说着自己不孝,是要受灾虐的。石青和沈曼柔要给她头顶挡上,都叫她叱开了去。这是她理应做的事情,还管什么晴天雨天么?原本该是她瞧着苏太公逝去入葬的,可她一件事都没做上。这后来之孝,还能不表么?
雨水把素髻白衫麻褂尽数打湿,拖曳在泥水烂地里。那石碑上的碑文却越发明晰,字迹弯转处的劲道都能瞧出一二。苏一眼睛也叫雨水打迷了,再是要分辩哭没哭的,已是瞧不出来。浑身都是阴湿湿的冷气,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
在天色暗沉难见五指的时候,山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许砚才携了三两侍卫上来。掐着这时辰,应是婚嫁大礼都结束了。府上请的宾客,大约也都散了。
他拉下身上的披风去给苏一披上,温声说了句,“跟我回去。”
她又怎么肯回去,手上是绵软软的劲道,把他推开,只管跪着。披风她不摘了,没那心思力气。这事上是她不孝,理应该受的。苏太公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她连最起码的养老送终都没做到。若是能,扒出苏太公的尸身见上最后一面她都想。
许砚看她执拗,索性便就曲了膝盖陪她跪着。他打小就是尊贵的人,跪过的人不过就那几个,倒是跪他的人数也数不清。这会儿没有计较,能陪着苏一做的大约也就是这个。
苏一也不管他,也没有与他置气的心思。倘或还有一丝活跳气的,都会问他一句,“这会儿正是你新婚之夜,如何能丢着佳人不管,来这处作践自己?”可她什么都不说,微眯着眼睛挡雨水,只是瞧着身前的碑文。
苏一一夜没合眼,沈曼柔和石青以及许砚便作陪了一夜。雨是在凌晨时分停的,天边起亮的时候染出大片云霞,已是晴天。太阳抬高洒下的光线刺眼睛,却也叫雨水浇透了的身子有了一丝暖意。苏一却还是不走,送来的东西也是一口不吃。
她这么僵着身子足足跪了三日,膝盖下已跪出了凹坑,身上一丝力气也不剩,一阵滚烫一阵阴冷地打颤,这才打算回去。可这会儿又站不起来了,腿直一半,眼前发黑脑袋灌铅,一头就栽了下去。再要集中些意念醒着,那也不能。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横竖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许砚把她抱下山去,直接上马车回了王府。大夫已在府上候着,诊脉开药一刻功夫也不耽搁。她浑身热得烫手,裹在被子里却又整个人都冷得直哆嗦。许砚除去身上大衫长袍,在她旁侧躺下来,把她抱在怀里暖着。一直到次日凌晨,她身上的烧热才退下去。
苏一醒了看到花鸟架子床,知道自己不是在家里。鼻尖儿上绕着熟悉的味道,抬了头便对上许砚的脸。这又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他怀里,试图动一下身子,却觉得浑身像散架一般,根本动不出多大的幅度。
许砚在她轻微的动作中转醒,只看着她问了句,“醒了?感觉如何?”
苏一嗓眼儿里发苦,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只努力调转了身子朝里,以背对他。她不想留在这府上,好歹也得等身子恢复大半才能走。这样踉踉跄跄的,不过是作了给人看罢了,走不出王府去。
她不说话,许砚便从后头又抱上来,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捞,捉了她的手握着。苏一却使力抽出来,往被子里头藏。许砚只好把她整个人圈怀里,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太公走得安详,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过得好。”而没有去信告诉她,是惦记她一个人在宫里,日子已经不好过。倘或再听到这个噩耗,不知怎么自处。
苏一还是不说话,僵着身子不动,好似没了思想的人偶一般。她在府上又住了两日,身子恢复如初。这两日也没见过那个正儿八经的咸安王妃,还有这咸安王妃是什么人,她也不知道。许砚不在她面前提起,她也不问。那些丫鬟奴才们,也识趣不提。
身子好了要出王府,觉得这里呆着不舒服。她与这深宅大院无缘,恐这辈子都得做那个猫在角落里瞧着这座府邸的人。可许砚不让她走,白衣让她穿着,尽孝的事一件不阻止,只要留她在府上。用心倒也明白,就是觉得留在自个儿身边好照应,心里放心。
苏一却是执意要走的,便是与他犟这个性子。大约也知道,他大多还是会顺从她的。若是依着王爷和侧妃的身份,她不能如此。可她不当自己是侧妃,也不愿做这个侧妃。她要回家去,把余下一年的孝守完。二十七个月,已经过了十五个月,也就还剩一年而已。
苏一回去后仍住在东厢,西厢里住着沈曼柔和石青。为了给苏太公守孝,石青和沈曼柔这十来个月过的也都是最为简朴的日子。除了偶时出去走走,或赶个集市买些菜食,寻常连门也不出。他们孩子也没怀一个,说是要等过了孝期再说。
苏一感念他们的情谊,与沈曼柔说:“我回来了,你们也不必这样了。叫师兄往铺子里去吧,好歹赚些吃饭的钱。你也不必为着这个不要孩子,那是我的事。”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石青说自己是徒孙,合该要守的。沈曼柔呢,也仍旧没要孩子,就这么陪着苏一在家里做针线,看日头升落。
每天晚上许砚也都会过来,与苏一挤在东厢的小床上。苏一不理他,他也不做什么,只把她抱在怀里睡觉。这样持续了几日,苏一才开口与他说话,说的是:“往后您别来了,孝期没过,要招人口舌。”她不提那王府上的王妃,心里确实也没想这回事。
许砚没应下这话来,下晚仍是过来,却叫苏一关死了门窗给挡在了外头。态度上有些决绝,大是不愿意与他再续前缘的样子。沈曼柔来打圆场,与许砚说:“您给她些时日,总要有个过程。圣旨册文都有,横竖都是您的人。眼下这情形,叫她随你回府上欢欢喜喜做侧妃,那是不成的。”
事情也就是这么个事情,苏一唯一的亲人去世,原本互许终生的人娶了别人。不论提起哪一宗,她都不能和许砚之间甜腻如昨。眼下只想把身上的重孝守完,旁的一概不愿去想。许砚哪里有不明白的,不过是放心不下她。又怕这么拖僵下去,两人关系变得疏离。可再有想法,终归左右不了苏一的心思态度,因只能顺着她。
而后的一年时间里,苏一便鲜少再见到许砚。也是她所期望的,少见一面便少想起些事情。譬如现在,她悼念爷爷,偶时回想过去,满腹感伤,到底不会去想许砚和现王妃的种种,毕竟她与王妃没有任何交集,也就少了一些烦思。就这么相安无事,想来是最好的。
对于这王妃是什么人,苏一也略知其一二。这一二也都是沈曼柔那处听来的,不经意间提起来,说上两句。常常也都是点到为止,说的并不多。她知道的,也就是这王妃是北契的公主。这场婚姻也寻常,就是联姻。要么说呢,皇家贵族的婚姻都多少掺着些政治意图,哪有能随自己心意爱娶谁就娶谁的。之于这北契公主和许砚过着怎样的生活,苏一不问,沈曼柔自然也不扫兴去说。
一年的孝期着实算不得长,缟衣素食,不必说没有滋味。等脱了那层孝,心头的伤痛拂去一层,身上也就轻松了不少。再亲的人,都有离去的一天。悲伤难免,但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缩进内心的角落里,甚或淡退到提起来也没了感伤心理。
这么在家呆着要发霉,自然不成回事。苏一从也没记着自己是咸安王府的侧妃这回事,琢磨的自然就是怎么重新开始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她有手艺,还是想出去干活。可又犯犟,不想往原来的铺子里去。虽说眼下掌柜的是陶小祝,可毕竟牌匾上挂着的还是“十三苏”。会与王府产生交集的事,她都不想去做。
沈曼柔把她的心思瞧得真真的,搁在心里。过了些日子,终还是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问起来,“你想好了,再也不与王爷相见,就这么各过各的?”
苏一把手抽出来,皮笑肉不笑道:“这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人家夫妻过日子,我去插一杠子算什么?世上那么些人,谁离了谁不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