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她是不便看高澄裸露肌肤,后来是不忍看他血肉横流。她不能像世子妃元仲华一样不必怕人看到,她不能让人看出她究竟有多心痛,只觉得喉咙口和心口都堵得难受,却只能自己用最大的努力去忍着。
“贺六浑,尔不必如此敷衍我。还不快打!打!打!”不知道何时,尉景走出,站于阶上居高临下地袖手而观,只嫌高欢没有痛下狠手。他横一眼高娄斤,不知道高娄斤悲从何来,以为她最终还是舍不得侄儿。但想想自己所受之辱,不禁向她怒喝道,“小儿有过自当受罚,汝湿啼干哭尚拦阻耶?”
高欢原本已停下,听到长姊终为儿子说了句话,便以为到此为止了。谁知道尉景忽然出来,尤不知足。事情到此,尉景还无理取闹,高欢也变了脸色,这是他的儿子,并且错在尉景,不在儿子,尉景身为长辈,竟这么自私自利。高欢一瞬间有点走神,他年少时在怀朔,在长姊家,那时候的姊夫尉景何曾是现在这个样子?
听到尉景还嫌打得不够,娄妃、高洋、元仲华、月光等人全怔住了。
尉景见高欢迟迟不动手,冷冷道,“贺六浑,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汝这样袒护小儿,让人如何相扶?”
这竟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高欢心机再深也受不了如此贪婪的人。他手持荆杖看着尉景,最终道,“太傅言出至此,你我二人今日不妨做个了断。”
尉景其实就是仗着自己和高欢的关系不同,又自恃对他有恩,因此从来不知有所收敛。高欢一直任凭他欲取欲求,反而逢迎着他。一是因为确实念及旧恩;二来也是因为故旧多,除了尉景之外,还有库狄干、窦泰哪个不是亲眷?司马子如、高敖曹哪个不是旧人?总要周旋顾忌。
可是今日尉景公然说出这样的话就已是明明白白地撕破脸了。高欢觉得自己若是再一味顺从,说不好以后就是自为祸患了。
尉景见高欢已不是刚才温和求告的态度,面色阴晴不定,心里一诧,忽然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太傅积年盘剥百姓以肥家私,吾一直心存不忍纵容太傅,不免损了国之公利,这是吾之过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别说太傅不能存,就是高氏也要被灭。大将军并没有错,错在太傅。大将军已抄没了太傅藏匿的户口,收缴田产、奴隶,吾看太傅亦不宜再居此位。这是为了太傅,也是为了高氏。太傅挟恩求报,今日我便以嫡长子之性命回报太傅!”高欢说完,不用尉景再催,再次举起荆杖,狠狠往高澄身上抽来。下手之狠,频率之快,让尉景惊讶不已。
高澄听了父亲的话,尽管已是身上疼痛不已,但是知道只有让尉景无话可说,彻底拔了这根刺才算是真的保住了高氏,自己也立了威,以后才无人敢再如尉景一般以故旧之身相威胁。因此咬牙拼命忍痛。
尉景见高欢也彻底翻脸,自己等于没得着便宜,以后也没了可要挟之资,心里才真正大惧。可刚才话说得太绝,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改口。再看高欢下手没了轻重,顿时又是大急。若是真的这么打下去,高澄有个三长两短,那不但无恩,反倒结了大仇。
元仲华见大人公高欢忽然下了重手,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一软便倒下去晕迷了。
“父王住手!”高洋忽然一声大喝,然后不管不顾地便扑上来从后面贴背抱住了长兄。侧转头道,“儿子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换大兄的性命。”
高澄想挣脱他,他的背上本已是伤痕累累,此时被高洋这么紧紧一抱,血肉与衣裳粘结一处,更是痛上加痛。但他已是无力,高洋双臂死死搂着他,无论如何都挣不开。
尉景看世子妃晕过去了,太原公也掺和了进来,牵扯的人越来越多,对自己也越来越不利,便干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叹道,“罢了,罢了,小儿辈不足道哉,老夫也不计较了。”
如此一来,一场闹剧总算是收场了。
乍暖还寒,前几日已是仲春,现在忽然又如冬日。邺城被狂风袭卷,漫天沙尘像是暗了天日。
牛车上,高欢父子三人共乘一车。
高澄因为背、臀都是伤,无法坐下,高洋便席地跪坐,抱着兄长上半身,好让他伏在自己身上。
“阿奴受苦了。”直到此刻高欢总算能放心地说一句。
“儿子受苦不要紧,”高澄伏在二弟怀里,气息衰微地道,“以尉景为例,来日总算无人再敢以故旧为由为难父王。儿子能让高氏此后安稳,就是丢了性命也值了。”
高洋觉得这话说的蹊跷。暗想,若是你真的丢了性命,那这世子位交于谁?明明是为了他自己,与父亲共施苦肉计而已。他低头看着长兄痛道,“长兄为高氏,侯尼于当为大兄,今日侯尼于没有护大兄周全,是侯尼于之过。”
“何出此言……”高澄气息已不继,恨他此时还言辞矫饰。其实心里说起来,他深知这个二弟的野心、城府、机谋,这也是他愿意扶持他的原因。想他怎么也是自己的弟弟,高氏也不能只靠他自己。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他在他面前总是表里不同。
两个儿子都在,高欢心里明白,这次确实是高澄受了大委屈,但正因为他这一委屈,才能让高氏立足更稳,才能真正走上澄清吏治,富国强民之路,将来才真正灭了西寇。
“侯尼于也不必说了,汝大兄是世子,汝须视他如视父。”高欢看着二儿子高洋说了一句。这话的意思非常明白了,毫无疑问,高澄的地位再无动摇。
高洋心头重重一沉,却欣然道,“父王说的话,儿子牢记在心,绝不敢忘,一定视大兄如视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