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跑到桌前灌了一口冷茶,又道:“他老人家还有几句至理的话,我说给你听听。有一段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还有一句是,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凡此种种,都是教我们正确的人生观。你作为一国少皇,将来登基为帝,一定要是个有朝气,有梦想的人,要胸怀天下,才能做个好皇帝。”
话题为什么从夸赞他将来必是好皇帝上头又转到了教育他的话上,上官皓月只能窃以为,苏浅公主她实在有做个夫子的潜质。当然,他不知道她曾经的确是夫子。少皇很没底气地低低道了一声:“受教。”
苏浅又灌了一口冷茶。“我还有一句话要教给你。你这个态度很好。”她点头夸赞,续道:“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因此,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人生最宝贵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生活,因为即使是一场暴病或意外都可能终止生命。 你,听懂了么?”她态度诚恳地问道。
上官皓月也灌了一口冷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话语继续没底气:“受教。”顿了一顿,又认真疑问道:“浅萝,我要不要抄写下来?小时候夫子有训话,都是要抄写下来的。这等警句箴言,以前从未闻听。”
苏浅二十年没有这么过瘾过。一则没有那样的心情授业传道解惑,二则时势也没有人给她机会授业传道解惑。今日上官皓月倒霉,给她抓了包,令她着实受用了一番。见着上官皓月十分认真真诚的神情,她心情大好,大气豪爽地道:“你给我磨墨,我且写给你,你挂在床头日日温一遍,保管你不会再消极地想什么袖手人间的话。”
上官皓月觉得手有些哆嗦。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哆嗦。既然手哆嗦,自然是写不好字的,但磨墨尚可。到书桌前颤颤巍巍磨起了墨。黑中泛着荧光紫的墨,是墨中极品,还隐隐有玫瑰的香气。这大约是他师兄的御用品,天下只此一份。也只有他师兄会做出为讨女人欢心连身边一切物事都熏成他女人喜欢的那种香气这种事。
呃,他觉得师兄将来必然成不了明君圣主,充其量也只能是个昏君,昏庸的昏。周幽王那样的。
一时磨好了墨,铺好宣纸,请苏浅过去书写。
苏浅挽了挽袖子,双脚微微站开,执起狼毫,架势拿得十足,一番挥毫泼墨,写了诸多语录。这得益于她那一世小时候日日被老师迫着抄各式各样的语录,以至于那些语录都长在了骨血里灵魂中,再活一遍都没有忘记。
一笔字写得力透纸背,很有筋骨。无章狂草似天际飞云,变化多端飘渺灵动却无章法可循。人说字如其人,上官皓月看着这一把字却从中看不出来写字的人是何种品性,只四个字可以表达:深奥、浮浅。何其矛盾的两个词。
他今日来并非来串门子聊人生的,却被这丫头连拐带骗哄进了沟里。他不晓得是该说她太聪明还是该怨自己太愚笨。许是打从他进来,她将他误认为是上官陌时,他就已失了说话的先机。在她掉落纱巾,露出雪白脖颈上一只一只翩翩欲飞的粉红蝴蝶时,他更是连思绪也拿捏不住了,任由她带着他天南海北胡诌。难为她却若无其事地和他聊了这么久的人生种种,不知在哪里搜罗的那些个语录。
激励人生?咳咳,倒也新鲜。
苏浅写了满满当当一大篇,拎起来吹了吹未干的墨,随口问道:“阿皓你如今是住在哪里?有空我好去找你继续聊聊天什么的。”
上官皓月听到她要找他聊天,心里闪过些什么情绪,一时摸不准那是什么情绪,斟酌了斟酌,觉得应该是恐惧居多。一则他从小就有夫子恐惧症,二则他怕他师兄会醋,说不定会一掌劈了他。待要不告诉她,又恐她说他忒小气。默了片刻,道:“我如今住在沁梅苑,你倒是可以去赏梅花。这楚太子府冬日就数沁梅苑的景致了。”
苏浅“咦”了一声,看着他:“表哥怎的这回却大方了?你和他虽释了前仇,但心里总归有芥蒂的吧?他会让你住进来真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
上官皓月掩唇咳了一声,道:“花了银子,就住进来了。楚太子有一点和你很像,就是爱财。”
苏浅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先是道:“这一点天下人十有**都很像,大都爱财。只是,”然后她顿了一下,轻叹一声,神情有些怜悯地看着上官皓月:“你也忒实心眼儿,怎么不同你那黑心的师兄学一学?他白吃白喝白住不说,还白占了他那么大一块地建苗圃,将他养的珍花异草都铲了。”不知想起什么,又道:“或者,是你冥国太富有,银子多得没处花了?被你师兄勒索了一百万两之多,如今又被表哥勒索,你竟还这般平心静气态度从容,果然是钱太多吧?我告诉你,钱太多也不能这么花的,得有节制有打算地花钱,细水长流才能恒久过得舒服。”
“你说得极是。”上官皓月虚心点头。心里则将自己上上下下鄙视了一回,干嘛要腿贱地跑这一趟,受了半辈子加起来都不及今日多的教育。“但总不能白叨扰人,多少要意思意思。”
苏浅诚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你师兄他就没有你这种觉悟。”想了想,又评价了一句:“他这人脸皮一向厚。”
她将手中干透的宣纸卷成一卷,很郑重地交在上官皓月手上,又很郑重嘱托:“年轻人,要上进。”
上官皓月急欲拔腿就走,却还是忍住了,悠悠然道了声谢,道了个别,慢慢悠悠往门外晃去。轻缓的节奏确像上官陌。
苏浅看着他酷似上官陌的背影,心里不知闪过些什么。她嘴贱地开口:“阿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话落恨不能缝了自己的嘴。只是话已落地,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缝了嘴也没用。
上官皓月转回头,笑得轻轻浅浅的,“倒也没什么大事。大祭司同我讨要闲闲,要在族中公开审判她的罪行。我其实不希望她被带回族中,回去逃不过一死。倒不如放在你手上。但大祭司地位尊崇,既然开了口,我总不好驳他。”
顿了一顿,“你也不必为难,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苏浅抿了抿唇,看着上官皓月的眼神有些复杂,语气也有些沉:“阿皓你说谎。”
上官皓月眸光闪了闪,没说话。目光不离苏浅。
苏浅身子靠在书桌上,偏着头看着上官皓月,眸光冷冽,声音也冷冽,全不似她方才口述语录时的温婉和气,“冥国向来神秘,我十年未得可以接近的法门。但我也并不是对冥国一无所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不等上官皓月说话,她便又自问自答道:“因为有一个道理我以前学过。如果不能渗透到对方的势力中去,那就让对方的势力渗透进来。唯有此一道,是了解对方的途径。所以,青门那么庞大的组织,看似被埋了多方的势力,是个混乱不堪管理不善的组织,其实,不过是故意将对手放进来罢了。青门的核心,其实从来就没有被渗透过。它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严谨的组织之一。”
上官皓月苦笑了一声,“所以,南彩山一役之后,青门内部大清扫,迅速就将所有暗桩细作控制在了手中。也从他们口中撬得了许多秘辛。浅萝你果然是,”是什么却没说出来,只付以一声似自嘲般的笑。心里一声叹:这般缜密心思这般凌厉的手段,天下多少男儿也不及!
苏浅嘴角抿了抿。“冥国大祭司最是疼爱流花美人。这点连你和她的亲爹冥国皇帝都不及他。若是他讨要流花美人,大约流花美人非但死不了,连被你封印的术法都有可能被解开。”
“这点你放心。我的结印手法不同于大祭司一路术法,除了我,谁也解不开。”上官皓月一脸笃定。
“上官陌他也解不开?”苏浅忽的问。
上官皓月顿住,也只是一瞬,道:“师兄大约是能的。”话落眸色一变,补了一句:“师兄他本来就天赋异禀,天纵奇才,天下大约还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
苏浅冷笑了一声,道:“他能的事,别人未必不能。流花美人心思歹毒,留下就是个祸害。”顿了顿,看着上官皓月有些失望又有些了然的眸光,笑了一笑,道:“阿皓你有这么个妹妹真令人匪夷所思。她有你一分仁慈也好。”她忽然语气一转,半是无奈半是滑稽:“啊,啊呜,阿皓,我可以卖这个人情给你,但我丑话说在前面,倘或下次她还犯在我手上,我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