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池一佳人轻纱加身,颜桃之远远望去,只见其白带于肩潇湘随风,下摆白流苏及地。她半梳流云髻,略施粉黛。目光与颜桃之对视,顿时去了冰冷神色,眸含秋水。
“见过嫡长公主。”若神仙般的女子开口说道,微屈膝,提起绣红梅的帕子于腰侧行礼。
蒟蒻连忙跪下,“见过清夫人。”
颜桃之望上她澄澈的双目,思忖半晌。
宫规有约,品阶若相差三阶或三阶以上,低位方对高位行提帕礼。嫡长公主位列正一品,那女子乃宫妃夫人,位及从一品,完全无需向颜桃之行提帕之礼。
宫中女子,类分有三。官胄出身之女子,负家族权益,不得不争宠,为族亲青云直上,此为其一。二为悦之帝君之女子,白白负了一生痴情。其三类最为独特,清夫人刘氏便在此类之中。既不欲弄权,亦不喜帝宠。
可这宫中步步惊心,走错一步,万盘皆输,又何以容得下无权无势无宠之辈?
“清夫人客气了。”颜桃之晃了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她虽不知清夫人为何朝她行此礼,但言语上未显疑惑。她笑得开然,趁着兰熏桂馥的清风问道:“夫人此去之地,可是梅园?”
“寒天末月,来了赏梅之性,故欲携婢至皇宫梅园,不想竟偶遇殿下。”刘芷走上前几步,与颜桃之相隔近些,“前些日子听皇后娘娘说起,陛下欲给殿下赐婚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她早前听闻过这位帝君长姐,嫡长公主颜桃之,其自幼熟读兵书,百家之论在众臣之上,还曾在“扶诏之战”上献策于君,大败东瀛。剧闻,其喜豪爽之人,不看重名利。睥睨忱桀骜,虽巾帼然轻狂,才智兵策,不输须眉。乃宫中之风云人物。
而帝君赐婚于嫡长公主的驸马,却是个无官无俸平民之辈,纵然才识甚佳,却也只乃一介贱民,何以配得上大颜王朝的帝国之花?
刘芷只与颜桃之有过数面之缘,且都是在嫔妃的封赦大典上,未曾有过相叙的机会。今日一见话谈,越觉投缘。想着这般文武双全的好女子就要下嫁给一个江湖郎中,刘芷看向颜桃之的眼神也不觉多了几分怜悯。
她璀璨笑笑,安慰道:“殿下可知臣妾最喜梅花之因么?都说‘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可依臣妾看却并非如此。”
这话倒是勾起了颜桃之的兴趣,她暂且抛开赐婚的不悦,细细聆听刘芷的话。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瑞雪纷飞,众芳摇落,而腊梅花却傲霜斗雪,独韵立于人间,非但无孤孑之感,更为一枝独秀。”
她也不知是在安慰颜桃之还是在安慰自己,她在宫中并不得帝君之宠,却是能安之而乐,若寒梅一般。
颜桃之摆弄了会儿手中玉镯,絮絮言:“夫人说的极是,随遇而安,悠然自得。”
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怨过些什么,既然皇弟这样安排,必然有他的道理。眼下新帝登基,虽稳住了东瀛局势,暂时无外邦动乱,但朝野上下局势复杂,没几个老臣是真心臣服新帝的。只是她原以皇弟赐婚也会赐于六大御族之后,毕竟六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能拉拢其中之一为己所用,那么剩余五族也自然一一瓦解。
颜桃之目极远处萧条之荷池,若有所思。倘若真能助皇弟一扫朝野不驯之风,她即便嫁了又如何?
可颜桃之怎么也想不通,她的赐婚对象竟是一介无名书生,这就是给她个状元郎也好呀。
刘芷眼中怜悯之意更甚,她以为颜桃之是不愿提起伤心事,于是岔开了话题道:“恕臣妾冒昧,现正值末月寒冬,满园荷色凋零,殿下为何来此赏这落败了的菡萏?”
颜桃之呼出一口雾气,缓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她回思,声凄凉道:“荷花之醴,只在七月,过了盛夏,便再无耀日,被八月之菊取代。可这菊花又何能长久,寒冬一至,还不一样被梅夺了光彩?”
遂嗤笑几声,“说来可笑,世间诸事本无长短,只因果循环罢了。今日犯了愁思,夫人不必在意。”
颜桃之摇了摇头。而今自己独步宫廷,位高权重,可世上岂有不转之风水?
刘芷与她灵犀相视,“梅色,艳而不妖。梅香,清而淡雅。梅姿,苍古清秀。殿下何须为那小荷感伤,莫要辜负韶华才好。”
“臣妾斗胆,邀殿下于梅园共赏。”她看向颜桃之,大方邀请。
颜桃之颔首允礼,余光扫到身后仍旧跪着的蒟蒻,叹气道:“还不快起来。”
“不亏是殿下宫里的人,果真乖巧谨慎。”刘芷莞尔一笑,“只是殿下让男子近身伺候,怕是要惹不少非议了。”
未至梅园,先闻一股细细的清香,直进心肺。颜桃之也不免心情姣好。
“那又何妨?世人笑我,我笑世人。”入园,铺天盖地之梅景入眼,她仰头观望,桀然而答。
刘芷唇角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殿下这性子,臣妾倒是喜欢得打紧。”
颜桃之伸出右手将梅枝拉低几许,置梅花于鼻间轻嗅,“古人赏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不知夫人怎么看?”
“非也非也。斫直删密梅枝,虽观之奇异,却为病梅。梅之欹疏,乃文人画士之孤癖。”刘芷乃是宫妃中,为数不多识得字,且学问不错的,听颜桃之谈起梅花,也欣然乐之与她谈论。
颜桃之赞同点点头,“梅乃岁寒三友之首,生性坚毅、不服输败。不可因旁人喜好改之本色。”
“殿下与臣妾也是同一类女子,殿下真肯答应帝君赐婚么?”
这话若是换作旁人来问,颜桃之一向谨慎,定会多心那人是故意挑起事端,引她抗旨。但清夫人品性由方才攀谈她也知晓一二,她明了,她只是关心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