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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第4页)

“无知竖子,如何大放厥词。”

“母亲虽非我生母,但她教导立身做人的道理儿子字字谨记,不敢有片刻忘怀。”咬住后槽牙,林怀章深吸口气,“母亲、曾要儿子以父亲为榜样。她说父亲是不世出的英才,更是丹心一片的贤能。”

院外,是中书省同僚要到了。林怀章无意在外人面前自毁长城,所幸不再白费口舌,转身就是要走。却不过跨过门槛那瞬间,似乎有父亲低吟:“丹心碧血价高,实无必要。”——是自我开脱罢,无耻至极。林怀章甚至回以冷笑:

“儿子曾以为您是情非得已,以为您至少对母亲对长姊会心存愧疚,可如今才晓得,您、原不配做长姊的父亲。”

他不曾回头。

檐下的灯笼昏黄,小小一盏照不清窗棂上残存的尘灰。雪绒打个旋儿,沾上她领口因经年积压而凌乱泛黄的兔毛滚边,濡湿已嫌老旧的袖口绣样;寒风慢慢地送,浸透一寸寸发灰的黛色锦缎,渗进内里移了位的丝绵。她像只细花杆似的委顿在娘亲的旧衣里,不妨就倚窗轻轻打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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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着手里的帕子,她拭去又一滴清泪。

“父亲……当真……怎么舍得……就这般心狠!难道,就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林怀章!是不是你把事儿做绝!你一定又任性妄为说了狠话是不是?你……父亲被你气狠了,连带的受累的是我呀!我今后、我今后就是陈家的黄脸婆。林怀敏是那宫里的贵人。你还是林府玉树临风的大少爷。你们一个个,都要瞧不起我,要骑在我头上耍威风的。我便再无翻身之日……倒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林怀思本不是什么病弱西施:丹凤眼风情万种,高鼻梁坚毅凌厉,方下颌大气端庄,大家闺秀美人胚子,最讨喜的长相。她此刻再将烟眉深深一蹙,双眸含泪将落未落,就像傲雪寒梅终于被压低了头,格外的委屈可怜。可林怀章偏不懂怜香惜玉,叉腿箕踞着只顾烤火,对身边上演了无数次的闹剧是充耳不闻。尚是正月,天还冷得很。他出门作说客时走得匆忙,忘了穿件厚些的夹袄;方才又冒着冷风一路寻过来,眼下只觉浑身上下都冻得是鸡皮疙瘩。

“少爷。”

是季尧,自己屋里那书僮。来的虽迟了些,但还算是有眼力见。林怀章接了外袍披上,挥挥手打发他去院外望风。长姊还在一句又一句地诉苦,那些经年不变的牢骚裹脚布般又臭又长,听得他是又搓手又跺脚,简直恨不得能化作只苍蝇逃之夭夭。他抬了几次头,数次插话不成只能烦闷又尴尬地揉揉自己后脖颈。或许该叫长姊去父亲面前走一遭的。照她这么喋喋不休下去,任父亲如何油盐不进,到最后不都得乖乖投降?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或许也没有太久——毕竟案前的三支高香才燃过一半。解围的人恰在他濒临极限时到来。是之前来求情的那个小丫鬟。她此时仍未换下那身旧衣,肘间缝线还新裂了条口,内里填充的芦花似已漏了个干净。她却不再颤抖,不仅能将热茶端得稳当,甚至还有精力扶林怀思坐下、又跪在榻边仔细劝慰:

“主子在这里哭得还不够多么,老爷什么时候听见过呢。少爷、少爷厉害,少爷必然还有别的主意。定亲哪有那么快,都、一定来得及的。”

她一边和声细语地说,一边怯生生抬眸寻求林怀章的帮助。后者借机攀住话头,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和盘托出。父亲态度坚决,那就得从别处再做文章:“你现在就装病,严重些,教他顾不得给你说亲,也省得周家母女再起暗地里使绊子的心思。就、先拖个两三日,等入宫初选时我再想个法子……就说你拖着病体日夜为先帝爷敬香,感动上天引发神迹不药而愈,包你中选入宫!”

“装……病?”林怀思咬着嘴唇,才止住的眼泪又断线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爹爹不放我参选,不就是怕被人知道钱家的外孙女还活着,怕我连累了他大好仕途。想当年,母亲也是重病在床,甚至被他赶出家门……你让我装病,你不是让我寻死?”

林怀章闻听这般奇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你是他亲女儿!”他便挠头便叫,“父亲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周家母女多次要置我于死地,他何时关心?我晓得的,他一直希望我默不作声死了干净,席子一卷扔出城外去,他就与罪臣钱家再无任何瓜葛!我这些年我不敢生病我睡都睡不踏实!你还要我、要我……不行,这不成,决不成!”

到底是你自己家,怎么说得像个刀山火海。林怀章心下怨怼,目光不自觉滑向一旁的小丫鬟。对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当初好像还真是自个儿指派这其貌不扬的丫鬟去伺候长姊,为的似乎正是李代桃僵。瞧瞧,该诉苦的是人家,没看见风吹进衣服里的时候,她那两条胳膊上的新伤可是明晃晃,还渗血呢。

“呶,你。欲言又止半天,有话要说?”

小丫鬟被他突然点名给吓到,忙跪直了身子。

“有话就说十万火急没看见吗。说!说什么都不罚你,说得有用了还得你换身新衣服。”

“真?”小丫鬟闻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自家主子,半晌才叩头直道自己有罪:

“这事本来早该说,可、可老爷不许。奴婢现在说了,是犯老爷忌讳……”她说着,目光飞快向窗外一瞥,“昨儿、晚上,之前、主子还没睡,烧香的时候老爷他、他……来过!就站窗外头,就那块儿,看了主子好久。老爷他其实、是在乎主子的,他对不起主子,奴婢看得出来!可老爷不许奴婢把这事说出来,或许老爷是有老爷的难处……”

林怀章却摇头直笑。

“是真的!老爷那晚上那样子,好悲伤、又好骄傲、还好不舍。奴婢看得真真的!本来天底下父母,谁不爱自己孩子?”小丫鬟辩得急切,甚至僭越伸手,扯住了林怀思衣摆,“主子成日在自己院里哭,老爷兴许是真的不知道主子有这么多委屈。主子要真想进宫,就去找老爷说,说真心话、说掏心窝子的话!您是铁了心要去,老爷怎么会让您失望!就算不成、就算不成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嘛,总、总比现在干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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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真口无遮拦嫌弃主子软弱、挑剔少东家无能?小丫鬟赶忙住口,起身将林怀思手中喝干了的茶又续上一道。炭盆里的火热渐渐消下去,衰白的炭灰间或飞起,林怀章拿火钳来通了火,又搓搓手:

“去也行,最差不过白跑一趟。父亲既已拒了陈家婚事,又撤走了县君看院的人手,或许……或许,他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在意你的罢。”

他这大才子下场拱火,长姊轻易就诓走。长姊又借走了季尧,单留下个“没用处拖后腿”的小丫鬟同他大眼瞪小眼。这决议看似不错,毕竟这丫头又瘦又小实在寒碜,杵在一旁总是碍眼。可细想一下,又确实没有必要——她向来不是跪得低就是站得远,高门大户里有谁会注意到这么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

就像此时此刻,她还在屋角并腿局促站着。

“欸!我同你打赌,赌长姊要无功而返。”

小丫鬟似被他这提议吓了一跳,匆忙放开已拧出麻花的袖口,只说“不敢”,接着一蹦一跳跑出屋去,林怀章原以为她要逃跑,没想到不多时却看她独自一人不知从哪吭哧吭哧提了桶新炭进来。接着是添了火又斟了茶,擦了窗檐又整了床铺,如此里里外外忙完一大圈下来,林怀章却依旧盯着她看。

“……奴婢是真的、真没东西能拿来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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