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晋干脆就给人小嘴捂住,还将那珊瑚玉牛头项链从她襟口勾出来。阿蛮余光瞥见,嘴角不由也翘起。她却接着又挣脱开来,还自己扒着床沿滚回床上去,甚至背身对他。饥馑灾荒毁掉的肚肠遭不起大鱼大肉,精打细算养刁了的心眼更信不过时来运转:于是饥民反倒活活撑死,皮包骨头倒要眼守着粟谷生虫。戚晋便想,若问木棠,她该当何以应对?他当真这么问了,又不等李木棠答,捏了声气质高昂将她自己的建议说回给她自己去听:
“木棠啊,一定会说:‘那就上街去看看!看看朔方因为她挺身而出、拨乱反正,现在有多么熙攘繁盛,人民如何安居乐业!看看她到底是德不配位,还是功德圆满!’”
他甚至当真抱了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别扭丫头就要出门去。才不过背身开了条缝,又小风轻轻一扑,怀里阿蛮跟着就打个哆嗦;再一抬眼,好家伙,面前还堵着个阎罗王哩!叉腰挺胸,气壮如牛,曹文雀单把细长眉眼这么一乜,戚晋那耳根提前就开始隐隐作痛:“深更半夜,上什么街看什么热闹?”一定开篇点题,咄咄逼人,“药都喝不及,还耍起了酒疯了?!”再加一句讥讽,或许不止一句。堂堂荣王殿下到底不肯掉头就跑,当下只去问阿蛮讨招。李木棠却和他大眼瞪小眼,满面视死如归的气概,顶多再挣出一句:
“是我要……”
“你闭嘴。”文雀骂归骂,声音居然堪称温柔。她甚至解了身上狐裘披袄暖暖和和给人盖上,不由分说接手还将李木棠抱在自个怀里,赶几步就送上床去。门口候了多时的杜令济自己跟进来,单落下戚晋还杵在门前,活像多余的那个。荆风就从院子里溜到他身边来,共患难这一份无所适从的沉默——至少荆风自己是这样志得意满,哪里却知道杜医官前脚刚叮嘱了千八百句“别动气别活动多休养生息”,后脚一走这家伙撵了他和文雀还能同妹妹聊到天亮去!甚至要不是他恪尽职守,偷溜出府也未可知哩!
曹文雀至此终于是大败了。荆风心下便惋惜。到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她接着是要厉声大骂,还是来找自己作援兵?他偷眼瞧了几回,喜滋滋靠墙根就等,却只等到一旁鼾声轻响——她居然满不在乎,席地说睡就睡,实在近来劳累过甚。今夜的月儿高,树影长,风虽轻,天犹冷。她才解了狐裘,耳尖脖颈都微微发红。总该回床上去睡,最好放个长假,让他这做哥哥的亲自照顾几天妹妹。右臂箭伤已经好得彻底,抱她一路回屋去自然不成问题。可荆风在她身畔蹲下,却居然就此僵住。
直到晨光微露,戚晋懒散出门来,文雀闻声一跃而起,他甚至都没有能够说服自己上手。大好良机就这样错过了,鲁叔公才交了班,还专门回头要笑话他一声。门外小邵还忙着问怎么回事呢。荆风哪有地躲,除了正堂屋里?
李木棠居然还没有睡,好像,还专门就等着他。
“昨天晚上……我都听到过。”他还是不会撒谎,而且莫名觉得自己有必要替殿下分辩上几句,“太后确实,对殿下无所不用其极……也只对他这样柔弱无助。平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从不会吃亏。”
他想让妹妹放心些,妹妹却直接抬袖遮了脸,还长长叹气不休,像是更加无助。估计是害怕皇帝。荆风就要说那是个爱哭鬼,没主见更没本事,矮檐下长得一身软骨头,一副阴暗心肠……他不过才提个开头,李木棠便缓声来打断:
“我不想……再听那些故事……你只告诉我,就算是、就算万一……二哥,你会不会让他得手?”
荆风这回给出的答案简单:“不会。”就这么两个字。几乎尾音落下的瞬间,木棠好似便陷在枕头里睡着了。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清晨,她梦见了京城。
————————————————————————————————————
段舍悲不曾告诉任何人,有一夜,她梦见了塞外。不是殿下驱虎吞狼的丰州,不是铁骑奔涌的燕国,她梦见苏以慈口中那个色彩缤纷、草丰水美的阳关——那个她一辈子都到不了的远方。她在梦中呼吸、长望,甚至席地而卧,为此醒来后有很久双颊滚烫,心神俱慌。她是段家的女儿,是荣王府的孺人,她的世界只有段宅、荣王府、再多加一个兴明宫,多的一分一厘都不该动心的自私,是她不应放纵的自由。她为此今日动身更早,往庆祥宫侍疾更加勤谨,一双膝盖几乎都没从地上离开过,由是等正月初三,太后终于能起身言语,她那浑身上下的愉悦简直就将理智压过,甚至在太后冷冷问起皇帝时,她还开开心心替那冤家说了好话:“陛下每日亲奉汤药,晨起昏定一来就是一个时辰;还下令阖宫节俭用度,连年节宴席都裁撤了好几场,为表孝心祝福陛下亲自斋戒,更命乐福斋做了好几场法事,果然是不负苦心,太后娘娘身康体健,万民之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说罢盈盈下拜,正怡然自得好时候。太后却一挥袖摔了满地调羹碗盏,气得甚至半晌只喘得粗气。幸而皇帝得宫人喜报,还未下朝急急便赶来。眼见太后动怒,他甚至不问一声缘由,径直就跪在段舍悲身前,俨然朝野交口称赞一副孝子模样。段舍悲便觉得自己该当告退了,可她又不敢,就听得太后字句粘连、磕磕绊绊,却切齿拊心、单刀直入:
“你!为何还不杀了哀家!!”
段舍悲应声一抖。皇帝也是沉默,屏退无关人等,他却单单留下她这荣王府孺人,好像接下来那声坦荡荡的悲叹,也是要说给她听。
他道:“太后,信、或不信……
“我只是想要,等我的哥哥回来。”
段舍悲已经不信佛;段舍悲更知道皇帝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好像凭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当真信了他这一句——不算誓言,更非承诺,不过只是一个愿望——或许,太后亦如是。其后好些天,她进宫去陪同逗弄杨忻,皇帝也时常掐着点来。太后依旧视若无睹,但好似不再深恶痛绝。段舍悲便又过起好日子,直到宣清长公主和殿下各自一封家书送进了宫。那日其实已算不得冷,她在庆祥宫外,从卯正,跪到酉初。是她治理无方,纵了长公主脱逃,才有而今和亲,致使国舅爷唯一的女儿再无归日。荣王爷在家书中又拒不认错,那更该她这做妾室的来替他跪一跪母亲,求一声原谅。靖温长公主从她身侧走过,皇帝从她身侧走过:庆祥宫的正殿冲他们这水火不容的开了,到头来却将杨忻丢出门来。情到悲处,最忌睹物思人。段舍悲便好似得了懿旨似的,忙不迭要带那小儿离开。她却居然不怎么会走路了。将从她身侧走过的宜妃这回停下脚步,是直接背了她回令熙宫,上了药油又安排了轿子送她离开:
“别和我客气,这治跌打损伤的什么神药,还是上次你送进宫来,我都没有用完。”苏以慈说着,还又要背她出去,段舍悲又哪里肯。说来她与宜妃娘娘也并算不得熟悉,不过是在对方初次回京,随父亲赴的第一个宴席上主动搭了几句话。尚未出阁的段家女儿本也是真羡慕对方那黝黑康健的气色,更好奇边塞风物。其后就算各自嫁作人妇,寻常走动也不过就是礼节罢了。段舍悲自认做得周全体面,却也不到广结善缘的地步。又或许,宜妃不过是喜欢杨忻这孩子罢了。偏他也不认生,嘻嘻哈哈又笑又闹还要抱呢。就是临别时,宜妃多慨叹的一句也不是为了她段舍悲:
“正好把这孩子送还亲娘身边,上元节灯会,母子俩正好一块儿去玩呢。”
正月十六一早,再一次于庆祥宫外长跪叩头的段舍悲便又相信,是她心软将小忻儿还给了亲娘,是她说服母亲给了薛绮照银子让她去灯会上好好散心,所以小忻儿走失,一切依旧是她的过错,还是赖不得旁人,哪怕她当下又见到脱簪待罪、甚至有些衣衫不整的宜妃娘娘。“你膝盖上次还没好,快起来,在这里浪费时间干什么?”对方依旧是风风火火,一把要将她扯起,这回却居然自己向后险些跌倒——才不过几日光景,她怎得竟手脚无力至此?“现在找人要紧。你快去、好好问问那外室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她附耳过来,声音居然比段舍悲还要虚浮短促,“国舅爷的私生子、私生女,找一两个,有备无患。”
她接着自己提了裙摆,倒要奔赴沙场了。这并非段舍悲乱记恩情,是她自己说:“太后这边不用担心,有我在。”其后杨忻病故,更是她从早到晚陪在太后宫中,还竟然得了对方和声细语,甚至拉了手不曾放开;却连段舍悲送去的女孩儿,连同段舍悲本人看也不看。
死皮赖脸留在庆祥宫继续努力做一个孝顺媳妇?
段舍悲如今只想回家了。
她在东跨院等了很久,前来应门的兄长早都不耐烦忙自己要事去了,父亲尚在官署,母亲仍迟迟不肯来。或许还在气她心慈手软太过放纵了薛绮照,又得罪太后娘娘更连累段家惹上一身腥。母亲的神色却足堪怪异,她拉了段舍悲坐下,犹豫再三,开口不说别的,却反而让她不要多心:
“你那做兵部侍郎的表兄,才来信说……长公主贴身的有个丫鬟,最近可在王爷面前得脸。王爷这些时日像中了什么蛊,是寸步不离……你可知道此人?”
“女儿……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