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能就这样!”她怒不可遏,要将他一推再推,“你曾经被吕、官人,太师,欺负过多少次!你说寒门士子没有出路,你亲自上战场是为了所有人!连小之你都能割舍!我知道、就算你、你肯定想,要在朝中争得话语权,再为百姓谋福祉,是好像没有错,但、但我不痛快!总是有什么地方……对!就像我刚到王府,你跟我道歉的时候,不是说先得有自保的能力,再去救我出监义院,可是最后我也没有自保的能力,要不是二哥来救我,我就已经是白骨一堆了!身在高位的考量跟老百姓或许就是不一样,但好像好没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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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前向来偏袒我,不论因由;如今,也觉得我满肚子蝇营狗苟?”
他这话说得懒散,李木棠听了更气。折腾了一天,她早就是精疲力竭,还要歪脖子支半个身子跟他说话,实在是难受。她随即胳膊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戚晋用身体接了,又环臂将她抱紧。
“我就是不喜欢。”李木棠仍不肯松口,“即使你和我是一个意思,一个目标,一个想法,但你的心是官老爷的心,我的心是平头老百姓的心,多少还是会不一样。我知道官场上弯弯绕我懂不起,世家本来也不好惹,或许当官的就该像你这样蛰伏待机,会简单方便许多。可是我不喜欢。就像当时孙刺史他对午花的冤情就不会那么感同身受,我不想也做孙刺史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文雀姐姐、或是那家周边邻里再也喝不着一碗豆浆,不想很多人无家可归,不想王、木兰——是不是这个名字?——的父母失去他们的女儿。即便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就是这么凶狠、冷漠,看起来一点不讲道理。就像朱家,为了争权夺利非挑起战火——这些张公子和我解释过——虽然依旧是为了大家,但不是为了顾婶,不是为了恩济药庄,也不是为了那么多赤脚学堂。还是有人要死,不仅是丰州人,还有军人,还有亲事……我不想要这样。”
“那只不过是个旗号。他们为的从来都不是边民安居乐业,只不过是边关和平能带来的声誉名望……”
戚晋懒散说着,忽而却是一怔,继而福至心灵,竟茅塞顿开。他甚至立时坐起,甚至险些蹭着了阿蛮腿伤:
“你没事……没事……是不是受伤,有多么痛苦,晋郎会在乎,从前的荣王会不屑一顾。有战争就有伤亡,你只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牺牲,一个数字而已,是大获全胜里无关紧要的那部分……是……你说的对极!朝中夙兴夜寐思虑的天下,是那个与我们休戚与共的大梁天下,而不是与我们远隔万里互不相干的,属于每个梁人的天下!所以吕公明知黔中道旱灾不可再拖,却依旧为了国玺一再瞒报灾情;秦秉方前年批了京畿赈济公文,却未想到需得认真敦促粮饷的派发落实;周庵罪责重大,我想的却是如何趁机示好取悦世家。老太师当日那通斥骂……”
振聋发聩的声音,如雷声、似龙吟,就从去年夏日的长安遥遥传来:
“……便就是为稳定着想怕乱了朝政,那也该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以此为理由去姑息养奸……你是先皇长子,是皇帝的兄长,你尚且如此年轻!如何就投鼠忌器,只记得官官相护,不记得社稷生民?”
字字珠玑。
“是我,是我……一叶障目、目光短浅。”他如此说着,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那有别于感同身受的所谓高瞻远瞩,‘什么舍小利为大义,忍一时为大局’,或许于侍中、尚书令而言无甚不妥,但若人人皆只为自己应得的薪俸鞠躬尽瘁,无心为天下百姓尽职尽责,大梁,必将危矣……”
哪还允许他继续郁郁寡欢,李木棠就凑上来封了他的嘴,大概实在是气得狠,她下口不分轻重,教戚晋心尖都跟着痛。入城接迎,她在自己胸前扭头看见了府役棍棒相加;暂歇行宫,她独自一人应对了布韦氏苞苴竿牍;火光接天,她又照顾刺史惊厥昏迷的妻子直至醒转;夜深人静,直到此时此刻,她还陪在自己身边。
她怎么能没有怕,没有怨?
“……我不想再见什么刺史、郡君。”几乎是他如此冷静下来的熟悉,她忽而也将他放过,带着一张赤红面孔喘息着就转过身去,还撞他好一胳膊肘,“也不要骑高头大马,不要别人对我毕恭毕敬,不要好大的仪仗,不要你说走就走,不要你做什么千古明君……你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她再不曾说。戚晋再没有问。他或许知道;他所以等待。
荆风等了一整夜。
他在黄昏时分赶到王家窑,就静静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到落棺封坟,等到盛有天材地宝的金匣被送去王家,等到荒郊野岭响起狐鸣狼叫——她会害怕,所以他再等不得。未及走近,文雀却先来回答:
“我信鬼神之说,她不是厉鬼,她值得敬佩。我只是一介凡人。不是木兰,不是木棠,我只是文雀,是一只鸟,一直叽叽喳喳,永远讨人厌烦的鸟。”
“我知道、你们要付出的代价了。”荆风道,“敢出头的,固然是英雄;能认清现实的,也并非懦夫。”
文雀只是摇头,而后先迈过丛生杂草,再走上高高的田垄。月下她的身影孤寂,像是一缕烟;又挺拔,好似一棵松;无端的,荆风又想起还在郭家的那一夜,殿下曾对他说过的话:
“今夏二十一生辰后,待你师门派了师弟来替,二哥是继续留在王府,还是去这大好河山自由自在畅游一番?”
“师傅何时说过……”荆风一时无措,“是属下哪里处事不当,还是因前次臂伤、抑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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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学入幕,弱冠出府,十载风雨赚得半生无虞,这是你师门当年商定的条件,二哥不会不知吧?”戚晋说归说,视线总是回望着后屋方向,又几次三番拍拍他的肩,“若非去岁战事紧急,事态非常,本该早还你自由身。多废去的这一年,自会如数补齐你酬金,无需担心。”
“属下不为金钱,不为声名……殿下应当清楚!”
殿下却骂他“呆子”,只得将话挑明:
“成家立业人生大事,你难道不要为自己做些打算?便是你自己甘愿一辈子做个影子,阿蛮也不会同意!好好想想,我不逼你。想明白了,问清楚了,再来回话。”
“属下!”
他只迸出两个字,而后生生截断话头,半晌,低不可闻应了声:“遵命。”
然清晨微寒,木棠舍了绒衣手炉不用非要往戚晋鹤氅里钻时,荆风转过脸去喂马,不曾搭理跺着脚兀自喊冷的文雀;正午日高,戚晋放着车上的油糕不动非要拿满手黄泥去蹭木棠时,荆风躲去河边给鸡拔毛,不曾照应扇着火咳嗽连连的文雀;夜半风轻,那二人弃了高床软枕不躺非要坐在檐下望月闲话时,荆风蹲在旁侧煨着热茶,不曾关注倚着窗睡意朦胧的文雀。
所谓承诺原来竟只是搪塞。他或许永远不会开口,即便此生将要错过。他想,他毕竟没有那样勇气。
直到华山庙会,那一次最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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