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着一屁股坐下,要扒着被木棠瞧她看不出有什么瘀伤的眼睛:“你捱过来人醒了,典军老爷就高兴得没边!后来殿下去找你说话,我就说找他庆祝吧,不知怎么就打起雪仗来——下手一点不含糊!结结实实照我脸上砸!我眼睛得疼了好几天!还往人脖子里灌!生怕弄不死我,以为还在打仗呢!”
“我当是什么事。”李木棠哑然失笑,“那你赌气也太久,还说要上燕国去?我觉得你真的不要去!找小羊呢不过是让小之在异国他乡多个伙伴,又不是去当姑姑或是丫鬟认真伺候她的。干事麻利、懂规矩的娘子丰州城里又不是找不着。再者……不还有那赵老大随行护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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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时候说要去了?一到丰州,人就没了影。我还想你正好不肯原谅他,怎么如今反倒竟记挂起来?”
“我记挂他做什么,要他记挂小之才有用。现在公主和亲这样声势浩大,我想找老大一准要来看一眼。那要是不来,也没必要专程去寻他。怎么着毕竟他弟弟在鸡鹿塞帮过你的忙,他确实也在赎罪……功过相抵啦!你就放心留下!”
她这会儿说了太多话,少不得得停下来喘口气,这就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还得求姐姐关照我呢!我说实话!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小之,求求你别去!和小之出关这一路已经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上次因为我,更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小之到现在都不肯搭理你呢。你想想看,人家和小羊在一起的时候多快活?你干脆放人家一马,省得管东管西,天天同她唱反调!你不然找她来……这又是和伊尔库上哪里上房揭瓦去了?”
可不是让她说中!小之同小羊几乎一见如故,立时就给后者换了个“阿牧”的名字,说是这样日后也能想起她的木棠姐姐来;跟着下一句,眉一撇眼一耷,恨不得让曹文雀退到长安去!文雀越强调忠心侍主她就越恼火,跺脚跺到山崩地裂,简直是扯着嗓子要这不识趣的滚远些!至于赵老大,原来几天前就在府门外被亲事发现拿住,他是一门心思还要赎罪,早就决议要同北上和亲去的了。最棘手的部分就此解决,其后的时间就过得很快。正月好日子如同白驹过隙,一转眼就是二月二。李木棠起得很早,在为妹妹亲自梳发理妆前,先取了封业已泛黄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她手上:
“是,你爹爹的信,要看就现在看,免得一会儿要哭花了妆。”
小之却只是将其贴身塞进衣襟中去。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看。就这样相信他的形象还能因这一封信有所转圜,他还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十四岁之前,我没有好爹爹,没有好朋友,只有表兄;十四岁以后可不一样,我有姐姐,有伊尔库,有阿牧,不多久还要有丈夫。就算在燕国,表兄答应了有空也会来看我。所以姐姐,我应该很开心的,你说对吗?”
她当真咧起嘴角,看样子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还一把将姐姐抱住,在对方肩头伏了好些时候。“我今儿是新娘子,就不该哭哭啼啼,还得送你件礼物渡渡福气呢。还有……怕到时候你们成亲我来不及回来,就先将新婚礼物也放在里面了。”她说着贴近些,吃吃笑着咬耳朵道,“晚些再看,成亲之前都不许叫表兄看到了。”
她接着不由分说,将摆在桌角那银盒塞进李木棠怀中:
“你别说你不收。虽然你不让阿牧告诉我,但昨晚上我已经偷偷去看过。你送的那对狸奴兄妹我可喜欢,比其他人送的什么金银玉石好玩多了。我已经想好,黑鼻头的哥哥叫松墨,黄尾巴的妹妹叫菊裙。他俩顽头顽脑,身子却又都是雪白的,真像我当日写的那句‘脚边滚雪闹裙襟’,一模一样。你送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而且帮表兄一扫愁云惨淡,还好几次救了我的命。我回你什么珍奇古玩都不过轻如鸿毛罢了。收好,等你成婚了,我再给你带燕国的特产。”
“你这鬼机灵。”李木棠抿嘴而笑,要一捏她肥嘟嘟的脸蛋,“那俩猫崽子才三个多月大,你别光顾着好玩,也要认真照顾着。北上一路舟车劳顿,千万别累出了病来。不论是猫,还是你。”
“我出嫁了就是大人了,我还要照顾阿牧呢。不再是宣清长公主,也不是杨绰玉,兴许都不再是小之,是襄安公主,我姓戚。我会对得起这个名号还有姓氏的。”她说着说着眼中就雾气朦胧,要再次将李木棠抱住了,“我去了草原上,也会一直祝福你,一直想你的。以后等腿好了,要常和表兄来找我玩。至少……两年一次吧。拉钩。”
烛光温柔,她俩倒影重叠,与这极其珍重的约定一齐,好像永远将留存在昭景四年的这个长夜。
窗外,天快要亮了。
将纯真可爱的新月眉拉长改成细致婉约的柳叶眉,小圆眼就添几分婀娜风韵;于额间再点一枚朱砂,满涂朱红口脂,才十三岁半的小丫头就愈发肤如凝脂,娇憨可人;着九树花钗,服九章褕翟,福童子一般的襄安公主戚绰玉就隐约显出些风姿绰约的派头。掩扇待催妆,公主将出降,李木棠最后将她叫住,左右摸摸唯有将发间金簪取下,无处可插便连同戚晋所赠的贝壳胭脂一并握进她手中。而后阿牧挽上珠帘,她就此就走进春光脉脉一片。珠帘响声清脆,经久不歇。内间竟然空荡,分外凄惶。
她的妹妹走了。再见,不知将是何年。
院外马声嘶鸣,人群吵嚷,伊尔库行马在前,蜿蜒千人仪仗直到黄昏才堪堪送出城门。夜来喜宴不歇,唢呐一声接一声,席间杯碰杯、筷撞盏,有欢呼雀跃,有扶掌慨叹,天际喜鹊啾鸣,或许当真春日将近。李木棠其后第一次尝到马奶酒的滋味。戚晋说是专门向吉连讨来,珍贵得紧,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喝——他彼时已仰脖灌下大半壶郢州春,后半夜就在阿蛮肩头咕哝着咽泪:
再一次,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他不是没想过一路送行至王帐,可他甚至连丰州都无法再躲藏下去。楚国老太祖时日无多,其侄楠乡郡王借贺喜之名修书讨要梁国援兵“以备不测”。苏帅整顿左武卫及右卫即将动身。京中靖温长公主又有家书,太后染疾,要他速速回朝。据说流言蜚语进来格外纷扰,甚至有人直指皇帝得位不正,于情于理,于嫡于长于贤,天下都该归荣王所有。值此风雨飘摇时节,战胜而迟迟不归,手握兵权而虎视眈眈,他除了打出“勤王靖难”旗号,只怕将再无退路。
太后,仍在京中。
阿蛮的腿疾,更需京中名医。
所以二月初三,他们唯有仓促起行。“那我们就先回去,等来年春天,再带千觞楼的七返糕来看小之。”戚晋柔声应下,抱李木棠上了马车。回身再往,牵绊思绪一时难说:
兄妹十三载,自此别经年;
情缘方笃定,前路又逢劫。
北上南下,俱难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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