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方圆斋,全不似姜云苑那般清雅随和,飞檐卷瓦之间皆是浓浓的庄重之息,正殿柳木桌上的青玉琉璃樽光彩熠人,大厅里挂着的牌匾,乃是徐渭老先生亲书的方圆二字。入了内室寝室,华清生母陈氏仍在月中,在床上将躺着,头上带子缀着翡翠珠玉,气色红润。老夫人坐在丫鬟抬来的太师椅上,身后一排婢女服侍着。老妇人额上虽已生了些许白发,但用着祁山玉绕的发髻,仍显得精神矍铄。老夫人十七岁嫁入方府,开始主管一切大小事务,至今三十年又余,惠泽桐城。
乳母抱着华清欠身福礼道:“老夫人,二小姐华清给您请安了。”
老夫人脸上却并无笑意,只嗯了一声,冷冷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才来?”
弄梅低垂着头,显得十分谦卑,道:“姜云苑里丫鬟洒扫时草丛里发现一条花蛇,险些伤了人,故而耽误了些许时间。”
话音刚落,床上躺着的陈氏听得此言,面露忧色,急忙问道:“花蛇?那清儿怎样?可是伤到了?”
弄梅答道:“没有,夫人放心。当时院里洒扫的丫鬟刚好有个叫弄菱的,幼时常在山间采药见惯各种毒蛇,擎了把铁铲三五下就把那花蛇铲成了几段。”
“哦?”老夫人睥了一眼床上的陈氏,挑眉道:“我执掌方府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出了这档子事。姜云苑那地界原虽清净,但也日日着人打扫,怎得二小姐刚住进去不足月余就出了毒蛇了?李嬷嬷,你吩咐人好好查下去,怕是那毒蛇在咱府上筑了窝了。”
说罢,老夫人招了招手示意乳母把孩子抱得再近些。她取下右手的护甲,衣袖微蜷露出了一只金镶玉镯,镶金因着日头久远有些发乌。老夫人从襁褓中扯出系在华清颈上以五色绦带系着的宝玉,拿在手上细细摩着,“杲杲日出?”说着又拿余光斜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氏,顿了顿徐徐说道,“是个好意头,可这孩子我瞧着面疾骨瘦,也不似有甚发明之相,也不知配得起配不起这句‘杲杲日出’。好好将养着吧,万勿似梁儿那可怜的孩子一般。”
“母亲教训的是,妾身记下了。”陈氏撑着身体由苏嬷嬷扶坐起来,一幅柔善可亲的样子:“妾身日后定当对她悉心教导,不负皇天恩泽。”
“嗯。”老夫人略正衣襟,说道:“梁儿的孩子去世也有百天了,我踅摸着做场法事。你做侧室的本应侍奉左右,不过你既尚未出月,就抄录两本《金刚经》给那孩儿焚去略表心意吧。”说罢,又哀哀叹道:“你们姐妹几个忒不争气,只梁儿为我们方府续了香火,却又奈何天命不佑。”
这时床边侍候着的婢女突然接话道:“大夫人念子悲切,如今病着,我们夫人虽在月中却也时时惦记,时常差奴婢往大夫人房里送好些个补品,很多是我们夫人自己都舍不得用呢。”
老夫人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是哪个?”那婢女受宠若惊,盈盈跪倒在地,喜滋滋的答道:“回老夫人,奴婢善菊。”
当下声悄,苏嬷嬷觑了老夫人一眼,心里一惊冲善菊唳声喝道:“老夫人和大夫人讲话,你个贱婢插什么嘴!”
那善菊本还以为自己讨了自家主子的欢心,心里得意自己能言会道,正心心念念一会儿的赏钱,一脸的笑意藏不住,这下突遭呵斥,心下一惊尚且反应不来。苏嬷嬷见老夫人眉间暗含怒意,又重了语气斥责道:“还不快滚出去!”这下那善菊仍觉得委屈,只道了声谢老夫人便捂着脸跑了出去了。
苏嬷嬷见那善菊跑出去,转头又赔着笑冲老夫人道:“奴婢该死,奴婢乡下的表哥表嫂前不久害了顽疾,留下这幺儿来投靠了奴婢,入府没几日,规矩还没学全,扰了老夫人和夫人说话。”
老夫人神色冷淡:“既然规矩还没有学全,也不好在二夫人旁边侍候着,送去我那,让李嬷嬷教教规矩罢!”说罢,也不待苏嬷嬷求情,又冲陈氏道:“你好好养着自己个儿的身体,该你操劳的操劳,不该你操劳的就省着自个儿的心思好好养你那两个女儿罢。时候不早了,我再去梁儿那看看,你休息着罢。”
陈氏轻轻俯身代礼,道:“母亲慢走,妾身谨遵教诲。”
待得老夫人离去,陈氏令乳娘把二小姐也抱回姜云苑,又遣了一屋子人。关上门后,不待苏嬷嬷开口,陈氏便宽慰她:“你安心,老夫人那边秋泽会照顾她的。”
苏嬷嬷这才放心:“劳夫人费心了,奴婢这侄女着实不争气,确实不宜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待她回来,奴婢再给她寻个别的去处,摔打个几年,若夫人看着能用再叫她回来伺候。”说罢扶着陈氏靠在攒金丝软枕头上,又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今个儿老夫人说话,阴阳怪气的,真是叫奴婢出了一身冷汗,会不会她已经知道了……是我们对少爷下的手。”
陈氏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给他们方府生了两个孩子,她能拿我怎样?不过,她此时虽放过我了,我们却也不得不准备了。这权力一日不握在自己手里,这命就始终攥在别人手里不由得自己做主。夜长梦多,我终究是难安。”
苏嬷嬷嘴角阴笑,答道:“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任那贱人命再好也怕是在劫难逃了,您瞧好就是了。”
“你办事我放心。”陈氏目光深沉,思虑了片刻后,道:“老爷今日和我说起想把那九枝桂花木栽到花园里,你去叮嘱那个花房匠人紧着点心,他儿子不是在我父亲手下谋事么,告诉他,等哪天我成了方府的主事夫人,我定会为他修封家书,与父亲提起。”
“奴婢心里有数,该做的事儿都替娘娘一一处理了。除去花房那个,接生的嬷嬷是个明白人,领了银子便急着回乡下养老去了。至于那刻玉的老匠人原就无亲无故,没了也没人过问的。”苏嬷嬷眼睛一转,又道:“其他的也都简单,也就是亏得那花房匠人竟有驯兽这样的本事,训得那几只七色鹦鹉衔桂枝绕梁而飞,如此一来,唬得太老爷和老爷当下便信了。”
“他便是尽力了,你明个稍早去领盆青菊,赏他些银财,告诉他,我会好好安顿他妻儿定不叫她们受了苦楚。”陈氏轻轻揉了揉额头,冲苏嬷嬷道:“旁的也就罢了,只可惜我们虽如此费心费神,却还只是个女儿,如此虽为清儿挣得了前程,可女儿终究不是我们长久可以倚赖的。”她顿了顿,语气里尽是哀戚不甘之意:“若非当年出嫁时我母亲在府中地位不高,这嫡妻的地位其实她那个贱人可以染指的?我有孕两次,却都是女儿,梁氏那个贱人头次有孕便是男胎,她的命总是逼着我的命!”
苏嬷嬷关切的说道,“夫人莫要伤心了,夫人还年轻,身体康健,又与老爷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日后还会有孕的。”
陈氏听罢,喃喃道:“菩萨保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