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子不说话,守着一边八仙桌,小杯独酌,人间清醒。他觉得儿子这东西,他就不是东西,他们小的时候你盼着他长大,一旦长大娶媳妇了,他就不是你的了。老太婆还看不懂呢!她哪过得了这花言巧语,两句话就哄得找不到北了,唉!
“你那女人啊,”他呷了口酒,觉得老太婆还是要帮一帮的,混小子也得浇点冷水,至于儿媳妇,能不能收了这小子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他倒是挺巴望看看成果的。“规矩倒还有,心计也不少。”
伟健大笑,觉得这个家以后能热闹不少,他好像都好久没和他爸妈这么笑笑闹闹了,闹不起来。
“还是我爸看人准!”他提酒壶给他老爸满了一杯,“懂规矩就行,要是一点儿心计没有,眉高眼低都看不出来,那不更惹我妈生气嘛!”
老太太就用鼻子嗤了一下:“她懂着规矩存什么心计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存什么心计又怎么样呢?”伟健无所谓地:“她能照顾陪伴您二老就行。如果钱能换来健康和快乐,换来你们晚年幸福,别说她那点小心计能骗我多少钱去,我主动多给她点都行。”笑嘻嘻地把汤碗捧给母亲:“所以我的亲妈,她还敢让您受气?她会把您当老祖宗侍奉的。您就先喝点汤顺顺气吧,以后她好好在家陪您和爸,我在外面也安心做事,是不是?”
“你少嬉皮笑脸!”老太太狠瞪他一眼:“我告诉你庄子,别拿钱说事,我们家没那规矩。她进了周家的门,就是周家的媳妇,侍奉老的是应该的,你敢擅自给她一块钱——”
冰云端来茶,餐桌上仍然在说话,仍然说得又快又急,她仍然听不懂,但感觉——吵架了。婆婆绷着脸靠在椅子里,公公看她进来,低头端起了酒杯,她看一眼伟健,他倒是一脸的和颜悦色。
“妈,您喝茶。”她把茶捧给婆婆。
老太太没做声。
“阿云呐,坐下吃饭吧。”公公说。
“欸。”她应着,又把公公的茶奉上,把伟健的茶也递给他,这才在椅子边上坐下来。
“你妈,我们,很担心你、不习惯。吃不惯这些菜,就自己动手、烧点爱吃的。”周老爷子看着她,把这话讲得极慢,“呃——你能听懂吗?让庄子告诉你。”
“我能懂,爸,您讲得很慢。”她说。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嫁这么远不容易,要学着适应这里。”
“我晓得的,爸。”她说,笑了。周老爷子有点愣,觉得好像从那一闪即逝的黑眼睛中看到了一丝狡黠的味道,这孩子——啧!好像比他家的俩丫头有趣。
冰云按伟健的要求上楼收拾东西,她想和伟健一起去旅行,但因为婆婆不悦,她又很想取消这所谓的蜜月旅行,可她又不知道怎么和他说,因为她和伟健也不熟悉。
她思量了半天,委婉地征询他:因为她和爸妈不熟悉,能不能他们就一起在家里,多陪陪父母,不去旅行?但伟健说:他们这边有个风俗,外地嫁过来的女子都得游过杭州才能算入乡随俗。她不知道真假,但从他坚决的口气里,她觉得她根本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她也由此感到他是一个霸道而有主张的男人,只会用他的决定去影响别人,决不会让别人影响他的决定,比如他的爹妈。相反,他会鼓动起别人的热情来推进他的决定,比如她。他歪在床上,兴致很好地看着她整理旅行箱,间或给她一句建议,让她不知不觉地放掉了顾虑,对即将开始的旅行有了期待之心。而且,他那么支着手,趴在一边看着她整理一应琐碎,也让她觉得他和她好像很熟悉似的。
其实伟健的家应该算当地的大家族,虽然进这个家门已经七天,但冰云却觉得她连他有多少亲戚都没有搞清楚。有曾字辈的叔爷舅爷,有好多的叔伯叔父姑姑舅父姨母,以及多得记不住的堂兄妹表兄妹,她虽然跟着伟健一起称呼,一起迎来送往,但根本记不住谁是谁。她只记住了伟健的直系姐妹,姐姐叫冠凤,家在上海,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参加他们婚礼的,带着她的上海老公和两个儿子,温婉端正,慈颜善目,爱笑。妹妹叫亚凤,嫁于邻村,妹夫应该是婚礼当天就回去了,以至于她根本没记住他长什么样。亚凤内向少言,不爱笑,每天早上,她总是最早起床的那个人,忙忙碌碌地给一大家人做早饭。她不像姐姐那样有点“客”的味道,她是家里人,是长辈眼里勤劳懂事的“二凤”。她对她很客气,每次她要帮忙做什么,她总是客气地不用她插手,不像姐姐,会支使她,也会和她聊天。亚凤从没和她聊过天,她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用了。”或:“放那我弄吧。”
她总是很忙,从早忙到晚,好像只有把自己夹在忙碌里,她才充实。也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因不是空白而变得有意义。她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她永远都有事情做,如果她坐下来了,则手上一定拿着针线活计,不管是看电视、聊天或者是喝茶时。但伟健好像很喜欢她,有什么事都会叫:“二妹,你帮我干嘛干嘛。或者,二妹,我的什么东西哪去啦?”亚凤也很快就会帮他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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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也不爱说话,但他和亚凤不一样,他的讷言大概是应那句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但见到她的时候,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像一个乡绅。不像婆婆,总是一副厉害的模样,就算在她笑着的时候,也不是和颜悦色的。可她总觉得公公尽管和气,却绝对是洞察而敏锐的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他自己的判审。她总觉得自己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好像在他的视野之内,就更不要说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了。
也不是,她真坐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是不看她的。那时他往往盯着桌面,因为那时正在吃饭。而饭后喝茶时,他又在专心看电视,因为那是新闻时间,他从不落过。可即使这样,她仍然觉得他不是在做那时他正在做的事,而是在观察她——毕竟这个一脚踏进家门来同桌吃饭的“陌生人”,要比面前既使常换也常相遇的熟饭熟菜要生得多,甚至,比新闻更“新”。
婆婆,她好像很矛盾,有时候,她好像因为娶了儿媳妇很高兴,有时候却又很不高兴,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像她都不喜欢她。她身材矮胖,看上去很富态,但却决不是态度和蔼之人,她说话又快又响,尤其柳眉一竖的时候,她都有点怕她。她是一个强势的管家,懂得女人的勤俭可以替男人省出半个天下的道理,所以尽管她的家在本地很算富有,房子阔气得盖掉一村人,但她仍然很俭朴。她的院子里养着猪鹅鸡鸭,围墙边上种着南瓜架豆,像所有以土地为生的人一样,她珍惜每粒粮食以及所有从土地里收获的东西。她珍惜水,因为那是“咱庄稼人的命脉”,不珍惜电,因为“点着灯亮堂”。由此可见她不是为了珍惜钱才珍惜她要珍惜的东西,比如粮食和水。她不像公公那样要把视线夹在饭菜中间,或是撒到空茫的远处使她出不了他的视野范围,她更直率或露骨地审视或者盘问她,而她则尽量有问必答,以能够使用的最尊敬的态度。这中间,伟健有时会好好“翻译”,有时候就“翻译”得根本不是她说的内容,她这么感觉。
伟健,她对他的了解好像因为他突然成了她的丈夫而停滞不前了,他喜欢开玩笑,比如他给这两个“天生是敌人”的女人做翻译的时候,就经常是两头逗趣,他眼眉一挑,或嘴角一弯,她就觉得他翻译的内容肯定不是婆婆说的。再不,他一本正经地向婆婆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他肯定在撒谎,用他“从未丧失的本能”。总之,他对她还算宽容友善,除了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可能还因为“我是男人”这样的大丈夫气概,以及不屑与女人计较的心理成分。
她自己吗,她觉得七天时间,做梦一样,一切全变了。周伟健,她的生命中因多了这个男人,生活的圆环一下子扩大了一圈,里面突然有了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许多陌生不知名的亲戚、邻居……这突然多出来的众多角色让她感到一种戏剧,如同被围观在舞台上的演员,举手投足众皆注目,她必须要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正色端操出无冶容;她必须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能失容失德丢了她爹妈的脸。生活就这样突然的变成了唱念做打,而现实则戏剧般地因她心中的戏剧感而变得轻松。她仿佛一下子由一颗命运手中的骰子,变成了一只掷生活这颗骰子的手,原本严肃的人生突然变成了一二三四五六点,而她,愿意玩这样的游戏!
他的条款第十七条是:要懂得既嫁从夫的道理,凡事以夫家为重心,不得虐待、侮辱、歧视、贬损夫家的任何家庭成员,即使他们有缺点和短处也不行。永远不要做家庭矛盾的制造者,请相信丈夫解决这类麻烦的信心和手段,他必要的时候会舍命护你,但那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并且只针对外敌,而他维护他的爹妈和兄弟姐妹,则是每时每刻。
生旦净末丑,温良恭俭让,生活就是戏剧,主角配角都有了,内幕却只有他和她知道,这才是这部生活剧最有趣味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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