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就在吴氏兄弟介绍下寻着些活计,只是他们是逃来的,遇见本地人便矮三分,也不敢和人抢活计,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城外还有些别处来的饥民,都是逃难的,抢粥、活计也抢得厉害,他这几个兄弟好在是人多、抱团,又比灾民强壮些,总算能勉强糊口。
流民!
比起流民来,这些逃兵役的百姓简直就不是问题了!宋时倒吸了口冷气,紧张地问道:“还有流民逃到这里来?是何时的事,有几回了?”
流民他是知道的,当地和附近官府救济不了,流亡的灾民就会冲入更远处的州县就食。若有人在其中振臂一挥,甚至也不需要是什么有指挥能力的巨寇,只要能鼓动人心,带着人冲开城门,涌入的饥民立刻便能将那座城中的粮食劫掠一空,而后挟裹着更多百姓踏上流亡之路,甚至席卷几省、踏平大半江山!
不是他想得太严重,而是陕西这地方自古以来……啊不,往后几百年就是出反贼的地方,李自成就是米脂县人!把明朝都搞倒了,逼得崇祯皇帝上吊自杀的!
他们大郑朝的救灾效率也不怎么样,若真让农民军起义壮大了,再加上塞外威胁,西北几省就糜烂了!
究竟是水旱灾荒致此,还是因边关战事而致,亦或别有隐情?
他就此追问了几句,那几个汉子都说:“从去年到今年都有!去年逃难的都逃到了固原,有些还算健壮的也被抓了壮丁,老幼不知怎么样下场。小的们只听说是京里一个尚书坏了事,军里有他安插的心腹都要换了。北边又要打大仗了,所以到处都是抓丁的,传得人心惶惶……”
如他们这般因边军拉壮丁入伍,为逃兵役而南逃的还算少数。九边一带有许多是因着达虏频频入侵,百姓饱经蹂·躏,为了求生逃往内地的。而且这些年寒热不均,凤翔等地旱灾频发,遭了灾的百姓更难活命,也只能跟着流亡。
他们把能说的都说了,不敢有丝毫欺瞒,更绝不敢再藏着别的什么人意图行刺。只求大老爷高抬贵手,别把他们送回张易堡,给他们一家老幼一条活路。
几个壮年汉子跪在他面前哭诉,惨切的声音从屋里传到院中,穿破浓浓黑暗,在满院衙役和那些老幼心里罩上一层悲苦。
厢房里锁着的人都跟着哭了起来,同声求着“大人”救他们几家姓命。吴家兄弟也不顾自己也是戴罪之身,连连叩头哀求,叩得额上油皮破损、渗出鲜血来。
宋大老爷打了个眼色,叫人把吴老三放开,和他弟弟一起关到侧面耳房,又拿出纸笔细问这几个逃人出身的张易堡具体位置在何处,他们走的哪趟路来汉中,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府州……
能叫他带出门的,都是府衙的人尖子,又对陕西较熟——至少是对他们汉中府上下熟得不能再熟,那些人答话间有错漏的地方都叫他们一一挑出,细细逼问到底。
等到桓凌在柴房里搜出几条鱼叉、两副自制的弓箭回来,宋时这边也整理出了一份报告,便叫人把那四个汉子押到旁边小屋待审,自己拿着报告给他看。
这些人的话若是真的,只怕新来的这些将军们动作太大,边关本就受着鞑靼袭掠,再多些镇抚将军侵扰地方、强抓百姓为壮丁之事,只怕边陲民心不稳。
宋时揉了揉眉心道:“待天亮了我叫人召乡老过来,将本地人和老幼甄别出来,由他们看管。这几个汉子咱们带回府慢慢问,还得叫周王殿下知道此事才好。”
他是汉中知府,只能管一府事宜,可管不了汉中府以外的事。唯周王才是来镇抚九边的皇子,万事都得要他做主。
或许他定的主意不算最好的,可皇上送他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历练,必须让他见识这些事。
桓凌捏着那些口供看过一遍,脸上露出些悔恨之色,低叹道:“当日我奉旨巡查陕西兵备,却不该只查兵备,亦该留心些百姓动向……”
宋时抬手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这种话,反劝他:“你当时就是受命查军中弊端的,流民又不在你该查的范围,你一路在军镇中,也不容易见着。再说当时还没有这些怕被抓壮丁才到处流窜的百姓呢,此事原本不是你的责任,便到现在也全不属你管,而该陕西巡按、布政使、兵部来查。”
何况若说桓凌当时没查到流民就是有错,那他一个穿越者没及时考虑流民问题,也是有错啊。
好在这些灾民还只是灾民,大灾过去了便只想着还乡,没酿成席卷几省的农民起义军,这就算大家运气好,赶紧想法解决赈灾、防灾和安抚百姓的问题才最要紧。
宋时安慰了桓凌几句,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用心回忆起了自己那条历史线上这个时间段的小冰河发展情况,以及地方志上记的近几年灾异志。
仿佛这个时间段还没有特别严重的大灾?
小冰河高峰是在明末清初,前期这几朝虽然也不是很温暖,但总不至于连年水旱,一下子就闹出李自成那样的大乱。
他压低声音,凑到桓凌身边,给他讲了一下气候走向。
桓凌听着也松了口气:“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既然你确定本朝就是你来处有过的前朝,那么天地之象应当是不会变的,只是众生易变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是草编出来的献祭之物,编制的人用力气大些小心,做成的东西自有细微的不同。
宋时笑着跟他保证:“原本我也以为平行空间会有大变,不过第二次讲学大会时,咱们遇上的苏州才子祝、徐二人就是我前世的名人呢。还有如今巡抚三边的兵部右侍郎杨大人,在另一个世界都已经做到阁老了……”
还是明朝最著名的一届,号称三杨内阁;也是他们推动了明朝历史上最清平的“仁宣之治”。
桓凌满心惊喜地说:“我早知道杨侍郎精通兵法,年轻时马尚书修补河套一带长城,他也曾扫荡过套内游荡的虏寇。若他在那世界能做到首辅,便是说他器量识度已不止在兵部,而有安定天下之能,此事正该请他过来商量!”
周王年少,他们两人不仅年少还位卑,实在该寻这位老前辈来辅佐周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