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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便是师尊么?”彼时他满怀钦慕之情,恳切地问。
玄度笑而不语,只继续道:“当年乱世,饿殍遍野,少年还不到珺儿这般高,就与家人离散。几经辗转,少年为了生计投入一闲散道士门下,道士已年过古稀,久居深山,山中有几亩田地,差一个挑水浇菜的小伙子,于是将流离失所的少年收下。少年从前抱着亲朋团聚的心,时过境迁之后也慢慢淡薄。。。。。。许是缘分已尽,此后再没有见过。”
“道士是个半吊子剑修,偶尔也同少年过招,但大部分时候两人互不相干。久居深山无岁月,少年有时会不自禁地恍惚,恍惚往昔旧忆均是幻觉,水深火热是幻觉、人潮熙攘也是幻觉,其实世上只有这一座山,世上也仅有他和道士两个人,蓦然感到如此寂寥,几乎都要忘却心中执念了。直到道士突然撒手人寰——彼此间的羁绊当真浅薄得很,道士溘然长逝,少年也不知道士姓甚名谁,道士也不知他来自何方。”
玄度宽厚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拜入却月观时,那还不过平平无奇的小门派。”
他浅浅笑道:“我就知晓是师尊。”
“少年——该是青年,他年纪已不适合修行,只是仗着从道士那学来的一点剑修底子,被破格收入观中,却也仅仅是个负责扫地的三流弟子。但他不甘于此,常借除尘的名号旁观心经、剑法诸类课程,年过三载后任职藏经阁,便借机通读古今典籍,对天道轮回略有所得。却月观弟子皆有魂灯,昭示康健与命数。青年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看自己的魂灯,次数多了,对魂烛摇曳的姿态几乎临摹在心,偶有一日,他再次去看魂灯时,却戄然发现自己的魂灯好似黯淡了一些。”
“戄然?”他不禁反问,“师尊也有心怀恐惧的时候?”
“恐惧将催生信念。”玄度教他走棋落子,“截释大道灵息盎然,青年修习此道多年,终于登上观尊之位,却月观也在他手中声名鹊起,威名贯彻仙魔两道,世人皆赞颂他攘邪除恶、正义凛然,是修为高深的正道君子。。。。。。可曾经一同扫地的同寅成了桌上一张牌位;曾经一同喝酒的道友成了地上一捧黄土,那刻他又感到年少在深山中的孤寂,似乎世上所有与他相关的联系都一一消弥,天地万物乾坤,却唯有他自己。”
玄度微不可查地轻叹,叹出一口淤积在心头不知多少年的浊气:“直到阿妹。。。。。。祖籍云安,他睽违已久的故乡。”
玄度停顿于此,再绝口不提。
过去沈珺听来无端怅惘的,如今恰如二十年重过南楼。
玄度亦是一介凡胎肉体,人心之中当然有情,师徒情谊、兄妹情谊,但玄度此人,或许正契合他方才所言:
情感远比你预想中单薄,沈珺。
“你死后,本尊也会为你苦修。”
无形白浪倾覆而下,沈珺周身好像被千万斤玄铁碾压,连指节都弯曲不能。
可那在玄度字字句句中被刻意消隐的执念、那隐藏的心境、对于死亡的畏惧,在他心胸流转不定:这也许是玄度道法中的薄弱。
在臆度被残忍粉碎之前,他这般沉思过。
第0146章
极端的重压之中,沈珺素衣孑立,身姿挺拔依旧,倒有股空手接白刃的意气,殊不知牙关都快被咬碎了,才一寸、一寸纾解被紧紧桎梏的内息,猛地飞身跃起,方才立定之处“砰”一声泥土四溅,足足留下半人深的坑洞。
他艰难迈开步伐,借助触手可及的任何事物:落叶、枝桠、雪沫残留的水珠,以剑风袭向玄度命穴要窍,意图逼玄度暴露出更多招式内的弱点。
奈何所有的试探皆被滴水不漏地化解,拂尘之姿真如流水潆洄,连一丝破绽都捕捉不透。
沈珺揉开流到眼睫的汗,感到体力正飞速流失,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免于被一招毙命。玄度显然已不愿再多做周旋,攻势愈发张狂猛烈,刚交手时他还能一面防御一面进攻,甚至在些细枝末节的时机掌握主动,可越往后,修为的鸿沟便越发无情地展现。
他分身乏术,仅能左躲右闪地游窜林中,念及此不免自嘲一笑。
想他修行练道至此,岂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可他又不愿玄度一改杀他之心,转而向洛肴方向袭去,只好伸手在肩膀伤处用劲摁下,尖锐刺痛令人清醒三分,迟钝的步法亦提速稍许,顷刻足尖轻点,做了个以退为进的假招式,趁银针要乘胜追击,又折腰横剑,剑风好似一轮弯刀,出其不意地向玄度斩去!
这一剑使出后,长剑近乎在沈珺手中消散。
他在躲避锋芒时累聚的灵息皆汇于此,效仿玄度大浪滔天的气韵,亦隐隐蕴含着他宁为玉碎的心境,却不似愈掀愈高风浪,而是千军万马踏过的短川,纵有泥泞的印迹,也不改碧水长流。
洄天而上的雪晶早已化为濛濛雾水,在茂密而幽深的林中,唯有空荡荡的澄明月光。
沈珺手臂忍耐不住地发抖。斩出这闷在胸腔许久的一剑的同时,他也失去了闪避针雨的最优时刻,便硬生生地承下了一击,面色随之在一刹变得煞白,唯有唇边的血迹红得触目惊心。
他听见自己澎湃不息的心跳,仿佛无处落地,要等待剑潮平息。
可等剑潮平息,玄度的身影依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跌进玄度发白的鬓角,熟悉的笑意越仁慈,就越叫他肝、胆、俱、颤。
没有用。
他伤不了玄度哪怕一厘。
玄度问:“你为何仍不拾起摇光、仍不用冰镜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