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素黯然道:“女儿本来只想报答贵妃的恩德,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来选这个女官。”
杜衡道:“你不做官,难道愿意一辈子做罪官之女,到老还在操持贱役么?你死去的父亲又指望谁?”
只听衣衫窸窣之声,锦素道:“是,女儿失言。”
听到这里,我不觉痴了。芳馨在我耳边道:“姑娘要么进去,要么走吧,在这站着被人看见了不好。”见我恍然不闻,又轻轻晃了我一下。我这才醒过神来,本想趁无人退出永和宫,不料东配殿忽然钻出一个宫女,已远远望见了我。我只得故意放重脚步,扬声道:“锦素妹妹在么?”
内殿脚步细碎,锦素与杜衡一道迎了出来。锦素绿衣青裙,仍戴着我赠与她的黑檀长簪。杜衡见了我,神色微变。
我笑道:“我准备去那文澜阁看看,正巧路过永和宫,就进来看看妹妹。这宫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妹妹这样省事,竟不要丫头们服侍?”
锦素笑道:“丫头们都还年幼,中午熬不住困,我让她们回去午歇了。”
只见悠然殿上首是一张长阔的海南黄檀书案,五只笔筒中竖着各样软硬长短不同的笔,密林一般。又有四方各样纹路的砚台一溜摆开,旁边摆着几支供墨。案上摊着一张宣纸,用青瓷镇尺压住。书案后一整面墙都是前朝书法名家以草书抄写的名章,左右书架上摆满了书与名人法帖。
我笑道:“妹妹的屋子果然是阔朗大气,比我的屋子强多了。”
锦素笑道:“姐姐说笑。姐姐的长宁宫和我的永和宫规制相同,陈设用度也是一般。”
我与锦素并肩坐下,杜衡亲自奉茶。我想起她们母女之间的密语,不由多看了杜衡几眼。杜衡似有察觉:“朱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叹道:“我好生羡慕锦素妹妹,妹妹与姑姑能日日相守。我却不知多早晚才能见母亲一次。”
锦素宽慰道:“姐姐不必伤心,女眷进宫本就不难。况且长公主时常进宫,还怕老夫人不能跟着进来么?”
我轻轻啜着茶,会心一笑。
跨出永和宫的门槛,我不觉呆了片刻。芳馨轻声问道:“姑娘,还去文澜阁么?”
盛饰笑意,周旋良久,早已没了读书的兴致。“以后再去吧。我困了,回宫。”红叶一脸不解,只得带着两个内监捧着原本预备装书的空布袋默默跟着。
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朱大人请留步。”
回首望去,原来是徐嘉秬携宫人缓缓走近。只见她单以银环束发,不饰珠玉。青衣青裙,玉容恬淡。彼此见过礼,我笑道:“大人从哪里来?”
徐嘉秬笑道:“才刚从文澜阁过来。”
我见她和丫头两手空空,不觉奇道:“大人从文澜阁过来,竟没挑几本书?”
徐嘉秬道:“原本专程去借书,谁知才到门口,便听宫人说文澜阁清点,不放人进去。”
芳馨道:“文澜阁与藏珍阁都是朔日清点,今天是初五,按理不当清点。”
徐嘉秬笑道:“听说是丢了几册要紧的藏书,因此重新清点书目。我在外面看着,里面已乱成一团。依我看,得选个明白人去文澜阁校书才是,没读过书的,如何能打理好书呢?”
我笑道:“姐姐是爱书之人。幸而我在永和宫耽搁了,不然也得扑个空。”
徐嘉秬笑道:“朱大人可是回宫么?”
我笑道:“正是。”
徐嘉秬道:“我也正要回宫,此去同路,不知能否赏光同行?也可彼此解闷。”
我忙道:“妹妹求之不得。”遂与她并肩而行。
自与徐嘉秬在陂泽殿中辩过,彼此未交一语。连封官那日,都不曾道喜。我不知她与我同行有何用意,因此一言不发,只等她先说。
徐嘉秬道:“那日殿上论辩,妹妹典辞气度,不如大人远矣。想与大人一样读《论语》,见识却远远不如,当真惭愧。”
我忙道:“玉机在殿上狂言造次,些微见识,抛砖引玉。赖贵妃宽宥,不加责怪。各位大人雅量,幸蒙指点。徐大人的见识自是胜我十倍。”
徐嘉秬笑道:“大人过谦。我回去仔细思想,觉得大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对孔夫子未免苛刻偏颇了些。”
不想她追上来是要与我讨论孔夫子,我甚是诧异。想起启春说她好与人理论,果不其然。只听她接着说道:“冉有为鲁季氏将兵,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问冉有道:‘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道:‘学之于孔子。’[18]可见孔夫子于兵法并非不通,不然怎能教导出冉有这样的将才?夫子并非不知治国也要刑法和兵事,只是他心中的大同之邦,是民皆贤德,讲信修睦,于刑法军事,期待或可不用,或可少用。大人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