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权势斤斧】
回到灵修殿,我脱去外袍。一身燥热顿时化作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出,腻腻的,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我双腿一软,坐倒在书案前。芳馨忙跟了进来,问道:“姑娘自出了御书房,面色便很不好。圣上究竟问了什么?”
我随手拿起一支紫竹羊毫笔,却发现右手颤抖得厉害,根本写不下字。芳馨愈加急切:“姑娘怎么了?”
我微一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原本我只想在陛下面前承认,我一时大意,错看了内史。可是,我张口便替皇后开脱求情。”
芳馨掩口惊道:“那陛下怎么说?”
想起御书房中干燥温暖的气息和如芒在背的目光,我叹道:“陛下说,他自会派人查证,便赶我回来了。”
芳馨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奴婢在门外看到陛下神色如常,倒并没有不高兴,姑娘大可以放心。”
我亦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是了。他说会派人查证此事,恐怕是一句戏言。陛下一向心意如铁,怎能轻易更改。如今还未查实便将皇后软禁,连二殿下也不能去请安。若有心去查,又怎会如此?”
芳馨道:“若陛下并未将姑娘的话放在心上,那便最好。”
我重新握起笔,合目长叹,颤声道:“只怕我再无勇气谏言。我实是个懦弱之人。”
满腹心事,连书也看不下去,只是站在院中发呆。御书房的那对玄色金丝龙靴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梅香阵阵也未能驱散那抹迫人的龙涎香。午后下起雪来,红芯为我披上簇梅织锦斗篷:“太冷了,姑娘可要进屋去?”
我答非所问:“红芯,你还记得旧日我所居住的院中有一株梨树么?”
红芯笑道:“如何不记得?记得长公主府中,小姐妹们最羡慕的便是姑娘能独居一院,且院中有这样一棵梨树。每到春天,姑娘总是有新做好的梨花香囊佩戴。”
我轻轻一嗅梅香,似是嗅到了故居的梨香:“可惜梨花只在春天开,我和姐姐自过了年,便眼巴巴地看着梨树,只盼望它早些开花。如今在宫里,一年四季自有花房送来新鲜花朵,可是我盼着开花的心境,却不见了。”
红芯似是不解:“可是奴婢却觉得,宫里四季常有鲜花,比府里好多了。既然四季都有花开,又何须盼花开?只管好好观赏便是了。”
我心中一动:“四季都有花开……”
红芯笑道:“奴婢过去在长公主府,只是做些杂事。虽然自在,还时常可以偷懒,可是像奴婢这样的丫头,根本进不了长公主和柔桑县主的屋子,任何露脸或是得赏赐的事情,从来没有奴婢的分。进宫之后虽然多了许多主子,又要守着规矩,每日也着实辛苦,但奴婢还是觉得进宫跟着姑娘更好。就好比……爬山虽然辛苦些,可是山顶的风光毕竟更好。”
我大为惊讶,转身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红芯笑道:“对做奴婢来说,本就是如此。好比慧珠姑姑,日日服侍长公主,自然比不得奴婢这样自在,可是在府里,人人都要敬着她,月钱也是独一份的。奴婢可不想永远都只在二门上混着。”
我一怔,不觉失笑:“想不到你还很有志气。”
红芯红了脸道:“奴婢的这点私心让姑娘见笑了。奴婢这一辈子,永远都只是奴婢罢了。”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你多心了,我并没有取笑你。你说得很有道理。是我一时耽于春愁秋恨,见识竟然短了。”
红芯身子一跳:“姑娘的手这样冷,还是进屋吧。这梅花在屋里也能看到。”
回到灵修殿,一时间仍心绪难平,手中摩挲着书卷,眼中只见小字如麻。绿萼上前奉茶,说道:“姑娘,思乔宫的车大人来了。姑娘见是不见?”
红芯闻言道:“她来做什么?平常只会告状挑拨,正事好事全没她的份。况且她从来也没来过咱们长宁宫。”
绿萼笑道:“姑娘还没说话,你倒是倒核桃车子一样说了这么些。”
红芯道:“她害得于大人还不够惨么?姑娘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将于大人救了下来?这样的人,多半没安好心。”
我笑道:“无妨。请车大人进来吧。”
只见车舜英一身柑色水云纹织锦长衣,外罩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氅衣。她一进屋子,便放下兜帽,但见她原本细小的五官愁苦不安得结成一团,似是面饼上没有撒匀的芝麻。她从未来过长宁宫,如今情势大变,她的来意我也能猜到几分。
我走下书案,含笑行礼:“车大人今日怎肯劳动玉趾,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