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读了两封奏章,说的是武库爆燃的善后之事和皇帝凯旋的郊迎礼仪。待读完,日已西斜。皇后将四封奏章一一批复,瞟了一眼案头,又摇头叹道:“这些文臣,写文章就喜欢胡乱发挥,引经据典地炫耀文采。读起来费口舌,看起来更是头痛。”
我读得口干舌燥,痛喝了两杯茶。皇后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若晚上无事,便留下来用晚膳吧。”
我恭敬道:“谢娘娘赐膳。”
在玉华殿用过晚膳,又陪皇后去桂园和易芳亭举哀,方才回到玉梨苑。紫菡笑道:“皇后娘娘留姑娘用晚膳,这可是头一遭。”
我不动声色,默默走进屋子。紫菡低头走了进来,奉上茶水和热巾。我低声道:“这会儿大丧,即使在玉梨苑中,也不可喜形于色。”
紫菡一凛:“是。奴婢记下了。”
室内温暖,热巾覆在脸上,全身紧绷的毛孔顿时松弛下来。周身的骨骼仿佛被一一拆下,放到温水中濯洗一番,又松松装了起来。我甩掉斗篷,一头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芳馨进来道:“姑娘好好的去玉华殿请安,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说着凝视我道,“姑娘怎么累成这副模样?”
我合目懒懒道:“皇后把我留在那里为她读奏章,难道我不读?只怕以后还有呢。”
芳馨道:“听闻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快,或许懒怠自己费神,叫姑娘读两封,也不算什么。只要姑娘不胡言乱语便好。”
我微微冷笑道:“读两篇奏章,本来不算什么,可今日这一读,倒教我明白了许多事。”
芳馨向紫菡道:“你出去和绿萼一道吃饭吧,姑娘这里我伺候。”
紫菡退出,掩了房门。我将钗环拿下,散了头发,头皮也松泛下来:“半年前我在文澜阁看到起居院的执笔供奉官在誊抄实录,无意间瞧见女子主政的不祥之兆,我总是以为那是无知迂腐的文臣瞧不起皇后的治国之能而已。如今想想,陛下既能篡改起居注,这实录的草稿,他若添两笔也不为奇。”
芳馨道:“当年篡改起居注,不是为了废去慎嫔么?”
我哼了一声:“那么姑姑想一想,这一次在实录中添加莫须有的女主不祥之兆,是为了什么?”
芳馨道:“这对娘娘监国不利。”她想了片刻,摇头道:“奴婢不明白。”
我撇一撇嘴,讥讽的笑意几乎延伸到颈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芳馨仍是一脸茫然。我见她完全不懂,便懒怠再说下去了。
今春征马不足的事,皇后虽没有追究,想来对封司政也颇为不满。何从明、方仲雄、齐伟荣和吴省德不过是六品言官,如何敢轻易弹劾当朝司政,引致官场震动?多半是他们的上官、苏燕燕的父亲苏司纳授意的。别的罪名倒还罢了,连封若水也牵连进去,分明是为了给苏燕燕减轻罪责。
苏司纳是皇后提拔上来的,皇后暗中命他搜罗封司政的罪行,再联名弹劾。皇后的旨意他更不敢不听。而身为父亲更不能不救女儿。但封司政是皇帝的宠臣,于是苏司纳在弹劾封司封的奏章上,署了皇后的外甥吴省德的名字。好教皇帝知道,是皇后授意苏司纳弹劾了封司政。当真是环环相扣。
她吩咐下去的,他很快就照办了。所以皇后无不嘲讽地感慨道:“真是快啊。”
皇后命人弹劾封司政,仅仅是因为今春征马之故么?不,绝不止如此。奏章中封司政的一项罪名是交朋结党、构扇是非。这半年来,官场言论无非是主战还是主和,还有便是后宫不宜干政。
实录中的“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在内,文官的窃窃私语、哓哓众口在外,这一切是谁在授意?是谁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昏君的名声,也要在实录中写进“久阴不雨”?如今公主暴毙、皇子夭折,若将这实录摔在皇后面前,只说天不庇佑,皇后轻则失宠,重则被废。
好一个“皇后是朝夕相对的心腹,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好一个“朝夕相对的心腹”!
好一个“最信得过的人”!
我在心中狂笑,眼泪夺眶而出。皇帝下旨处置宫人女官,却不告诉皇后;皇后暗中命人收集证据,弹劾皇帝属意的百官之首,引起朝野汹汹如沸的巷谈口诛,再将已经踩烂的皮毱一脚踢还给皇帝。皇帝多疑,皇后不甘心被疑,如此而已。帝后之争,一至于此。
高贵的皇宫,竟是这等烂污泥淖之地!
芳馨大惊道:“好端端的,姑娘哭什么?”
我擦去泪水:“何曾哭了,我这是在笑。”
芳馨忙掩了我的口道:“姑娘才刚教导紫菡,国之大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