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定乾宫的小简带着两个小内监送了两碟点心和一包茶叶来。一碟豌豆糕,一碟百果蜜糕。小简道:“大人走后,田女御来请安,服侍陛下用点心。陛下随口问起大人平素都爱吃什么点心,田女御便说了几样。恰巧桌上有一碟豌豆糕和一碟果子蜜糕还没动过,便命奴婢送了过来。这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陛下说他不爱喝,也一并赏给大人了。”
我连忙谢恩,亲自送了他出去。回到悠然殿,只见慎嫔拈起一块豌豆糕,似笑非笑道:“这可真是将你放在心上,连茶点这样的些微小事都想得周到。你就要飞上枝头了。”
我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君恩无常,随兴而为。今天肯在茶点这样的小事上用心,明天便会因为难以察觉的差错降罪于人。飞上枝头?臣女不敢想。”
慎嫔笑道:“宫中女子谁人不想飞上枝头——”
我冷冷道:“人人都想的事情,未必是好事。我不敢想,也不喜欢。”
慎嫔双颊一红,甚是尴尬,良久方叹道:“其实,你能嫁给他,是好事。于我、于弘阳郡王、于你自己,都很好。”
我一哂:“既然娘娘觉得是好事,何苦还要百般试探?”
慎嫔眼睛一红:“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有许多妃嫔女御的……”说罢苦笑,“我已经是被废黜的人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从前我总是和周陆二人相争,如今看来真是可笑至极。我们都老了,也都输了。”
我心念一动,静静道:“死去的人和远逸的人,永远是胜者。”
慎嫔不解:“你说什么?”
我摇头,微笑道:“有一件事,臣女一直不明白。陛下一直对周贵妃爱重有加,为何在她失子不久,便连纳两位女御?也不怕贵妃伤心么?”
慎嫔道:“这其中的缘故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他与周氏的次子,刚刚出生便给了周氏的前夫辅国公府为嗣。如今皇太子薨了,他是想将那孩子要回来认祖归宗。周氏却不许。他恼了,又碍着当年的许诺,不好和周氏吵。所以赌气纳了张女御,故意冷落周氏。”
我不觉好笑:“做皇帝也要赌气?”
慎嫔冷笑道:“皇帝也有力所不逮之处。偏偏周氏也倔强得很,听说这两天闭关去了,谁也不见。这一对冤家,真真是一场好戏!”
我赞叹不已,一时不语。慎嫔又道:“不过他对你也可说得上有两分爱重。他本可直接封你为妃,却先纳了紫菡来试探你的心意。”
我低头望着裙角的青金石坠裾,脚步一动便在裙下漫出一片深青色的蝴蝶花。从前封若水送给我这套坠角,我从不敢用,到如今方能心无滞碍地挂在裙角。我无心去听慎嫔谈论纳妃之事,于是烦恶道:“娘娘太多心了。往后的事情,且走且看吧!”
转眼快到午膳时分,芳馨进殿来请示是否传膳。我亲自往慎嫔的茶盏中添了水,笑道:“娘娘难得来,就留在这里用膳吧。臣女这就命人将娘娘的饭都端到永和宫来。”
细细一注热水透着她身上的牡丹花纹,细碎的花蕊变得细长而扭曲,张牙舞爪地蜿蜒到人心的最深处。慎嫔淡淡一笑:“我来永和宫是为了用膳的?”
簪头蝴蝶的双翅各镶嵌一枚殷红宝石,如灼灼双目,满是渴望与逼迫。我双手奉茶,微笑道:“想来娘娘此来也不是为了知道臣女谢恩的情形吧。”
慎嫔道:“芳馨和惠仙且先出去,我有要紧话和朱大人说。”
惠仙和芳馨连忙躬身告退。慎嫔站起身,逼近一步,正色道:“玉机陪伴弘阳郡王,于今也有四年了吧?”
我几乎能从她灰黑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平静的面孔。我不闪不避:“是。”
慎嫔道:“这一年你虽不在他身边,但那位刘女巡可谓虚设。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问过你。他对你的依赖与信任,远胜我这个娘亲。”
我叹道:“殿下纵是信我,也越不过娘娘。”
慎嫔望着门外灰茫茫的雕花地砖,微微合目:“说出来不怕你恼。去年暮春,你查探徐嘉秬的死因时,我曾有一刻怀疑,你这么做是为了讨好陆氏,攀附皇恩。”
我蓦地想起去年端午那夜,我在历星楼畔的桃花林中密聆慎嫔和高曜的谈话。慎嫔多疑,高曜却能摒除杂思,坚定心意。他这样信我,仅凭这一点,便值得我费心尽力扶持到底。他品性高洁,他和高显一样,全然当得起这皇太子之位。
只听慎嫔接着道:“是曜儿将利害关系细细说与我听,我方才释疑。他小小年纪,便能有这番思虑,我这个做娘亲的,自愧不如。”说着缓缓拉起我的手,“他是废后之子,自小孤苦,我又没主意。若没有你,他言行失准,还不知要怎样被父皇冷落。”说到此处,她不能自制,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强抑胸中的不平,又道,“他的心愿你也知道,你可愿意永远效忠我儿?”
我缓缓道:“我愿意。”
慎嫔不可置信道:“你竟不要想一想么?”
我笑道:“为何要想?”
慎嫔颤声道:“倘若……有朝一日你成了皇妃,生下自己的皇子,到那时,你的心还能向着我的曜儿么?”
【第十七节靡不有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