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华阳公主四周岁的生辰。一大早去守坤宫向华阳公主拜寿之后,便回漱玉斋更衣,预备去清音阁看戏。换过衣裳,我去西耳房歇息片刻。芳馨正要收拾出门要带的物事,我叫住她道:“华阳公主寿诞,王爷公主们定要进宫来贺的。姑姑去打探一下,信王一家几时进宫。”
芳馨道:“小钱一早去内阜院打听过了,说是午后才进宫。姑娘若不愿与世子见面,午宴后便在漱玉斋午睡好了。只是,听说启姑娘也被太后宣进宫了,姑娘也要避而不见么?”
我歪在榻上,合目叹道:“太后要亲眼看看这一对璧人。我去做什么?”
芳馨掩口笑道:“姑娘这话,是在和太后赌气呢,还是在和世子赌气?”
我睁开右眼一瞥:“心里不痛快,不愿勉强自己罢了。”
芳馨笑道:“眼不见心不烦,于养病有益。”
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懒懒道:“到时候姑姑去禀告皇后,就说我身子不舒服,不能领晚宴。”话音刚落,便听得帘外颖嫔笑道:“我听宫人说,你一大早就回来躺下了,也不怕人笑话!”芳馨连忙掀起簇花门帘,请颖嫔进来。
我下榻迎接,颖嫔却按住我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何必拘礼。”
只见她换了一身秋香色短袄,下着淡紫长裙,既清爽又端庄。唯有胸前的金项圈下坠着一朵鸽血红攒成的小小美人蕉,平添了几分俏丽与热烈。
我端坐起身,正一正锦袄,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眼看就要开戏了,娘娘这会儿怎么有空来漱玉斋?”
颖嫔和我在榻上并肩坐了,拉过我的手道:“就是因为前面诸事具备,我才得空过来。整日忙乱,已经有许久没有和姐姐说说心里话了。”说着素手微扬,芳馨和淑优都躬身退了出去。
我笑道:“不知娘娘有何见教?”
颖嫔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姐妹相称便好。”说着从椅子上拿了两个闲置的靠枕丢在榻上,一头歪倒,“许久没有这般空闲了,我也学姐姐歪一会儿。”说着往里挪了挪身子。于是我在外侧躺了下来,与她抵足而卧。
榻下的炭火中埋了栗子,只听噼啪几响,清香四溢。静了许久,仿佛都睡着了,只有炭火不时浪涌,激得袖口风毛微动。日光透过明纸,斜斜照在她淡紫长裙的暗纹上,如道道岚烟,凝成一缕似有若无的心事。
颖嫔的声音沉如积水,清如碎玉,空远朦胧,宛在梦中:“姐姐,我们两个虽好,但像这样抵足而眠,互诉心事,却还没有过。”
似乎有锣鼓的声音隐隐传来,我漫不经心道:“妹妹说罢。”
颖嫔极温柔地叹了一声:“姐姐,你知道他有多久不曾到章华宫看我了么?”
我轻轻道:“多久?”
颖嫔道:“似乎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笑道:“你怨他?”
颖嫔抚着胸前的鸽血红美人蕉:“我虽恨自己不得宠,却也不怨他,我只是……”后面的两个字低不可闻,我没有听清。她又道:“你知道的,我出身商贾,家里人想走仕途一道,如同痴人说梦。我有幸得皇后眷顾,委为臂助,又册封为颖嫔。虽不得宠,可是我的父亲却也被封了一个子爵。我家有了爵位,我的兄弟子侄就可以弃商为官,我的心愿也就了了。况且君恩无常。争也无用。”
我了然道:“我知道。”
颖嫔道:“我不过是个妾侍,既受命掌管后宫,身处太后、皇上和皇后之间,难免顾此失彼。如此只有摒除私心,清静无为,才能保全自身。姐姐明白么?”
我静静道:“我知道。”
颖嫔叹道:“我最怕姐姐不明白,以为妹妹是那等无风起浪、恋权无知的愚妇。”
我伸直了左手握住她的指尖,淡淡一笑:“怎会?妹妹的心性我知道。”
颖嫔支起身子道:“当真?当初我对于锦素——姐姐不可谓不深怨我。”
我亦坐起,嫣然一笑:“妹妹这话便说得不公允了。你明明知道,我是有些怨你的,但不是深怨。若真是打心底里恨你,你我如何还能在此互诉心事?”
颖嫔欣然道:“姐姐真乃坦荡君子。”
正说着,淑优在外请行。颖嫔坐起身,抚着鬓发道:“我该走了,姐姐和我同去么?”
我起身送行:“我还要喝药,妹妹先去,我随后就来。”颖嫔点点头,嘱咐我早些过去,这才扶着丫头的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