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脸被小简的后脑遮住了大半,连声音都有些沉闷。只听他缓缓吟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玉机笔下的‘君子’,是谁?”
我蓦然一惊,再想不到他会如此问我。此刻,我亦问我自己。十年前的《绿鬓青衣》,十年前读《淇奥》时的有感而发,究竟是为了谁?虽然只是游戏之作,却也并非没有一丝真实的情愫。若一定要说是为了谁,大约是高旸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56]。都过去了。
我呆了片刻,方道:“这是臣女十年前所写的了。那时臣女只得十岁,哪里有‘君子’可以思慕?不过是学了几个生字,写出来玩耍罢了。”
皇帝叹道:“‘绿鬓青衣,碧箫生辉。雪落翠绮,轻歌万里。’一琴一箫,浪迹江湖,拥雪河关,长吟不前。原来你自小就倾慕这样的日子。虽然有些平仄不通,却也感人。”
感人么?我并不觉得有多感人。在我十岁的时候,一个散发弄轻舟的江湖女子,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再矫情不过的想象。谁能想到,竟能说中一个帝王酸楚的情事呢?我竟也有些痴惘了。
皇帝穿好了衣甲,顿显英气勃勃。他看着我笑道:“你和玉枢是孪生姐妹,的确长得很像。只是细看,又有些不一样。”
我抚着脸颊,微微一笑道:“微臣的容貌,怎及得上姐姐?”
皇帝笑道:“玉枢的确比你美,因为她比你有血有肉。你和她比,只是一缕魂魄而已。”说罢他扶着腰刀大踏步走出了御书房。小简和几个宫女一股脑儿都跟了出去。
一缕魂魄?不就是附魂石和梦灵台上一抹追索不尽的魅影么?倒也新奇。
我呆站了片刻,退回小书房。只见小莲儿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不动声色道:“婉妃娘娘请大人去东暖阁用早膳。”我只得跟她去见玉枢。
玉枢端坐在一张长桌前,见我进来,忙起身挽住我的左臂道:“你再不来,菜就冷透了。”
我正要行礼,她却已经将我按在椅子上了:“你昨晚离席太早了,后面还有好些有趣的东西,你都没有瞧见。”
我笑道:“我只听见你唱歌,看见你跳舞,别的自然都不入我的眼。”只见她身着红绫短袄和淡粉色梅枝罗裙,随意挽着呙堕髻。如此家常的打扮,虽没有用脂粉,却仍是容色照人。我和她比,的确像一抹乏味的魂魄。
玉枢微微红了脸:“昨晚我唱得好么?”
我笑道:“很好。比七八年前好多了。”
玉枢眼中的欢喜像一大片流星闪过,只留下一方撕裂的天空,每一道痕迹都是她的疑惑与不安。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宫人摆箸布菜。寂然饭毕,玉枢道:“妹妹和我一道回粲英宫吧。”
我微笑道:“我想先去长宁宫看望弘阳郡王殿下,午后再去粲英宫,好么?”
玉枢眼中一黯,恍然道:“是呢,你当先去瞧他才是。”
我只作不觉,躬身退出东暖阁。
从定乾宫出来,时辰还早,于是先回漱玉斋更衣。正月里正是闲时,天气又冷,众人都躲在屋里吃喝谈笑,宫苑寂然。太阳慢慢爬上了高墙,我也不往屋里去,只坐在秋千架子上,倚着枯藤发呆。绿萼笑道:“姑娘要茶水么?要点心么?”
我将冷透的手炉递给她道:“换一炉炭来,再派个人去长宁宫问一声,弘阳郡王起来了没有。就说我想去长宁宫探望,不知可便宜么。”
绿萼接过手炉,转身去了。我裹紧了斗篷,直挺挺地坐着。冬天干冷的风拂过漱玉斋门口的一大片凤尾竹照壁,焦黄的树叶飞舞翻转着,肆意嘲弄着清冷的阳光。忽然双眼一亮,只见照壁后跳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上着嫩绿小袄,下着桃红罗裙,像是冬日里喷薄而出的一抹春意,清新而热烈。她往左右一瞧,见我坐在秋千架上,顿时露出喜色,当即蹑手蹑脚地猫在我身后的山石旁,又探出头来向我轻轻摆了摆手。
我正自不解,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道:“刚才好像看见公主进了漱玉斋。”
另一个女子道:“这里是朱女录的居所,不可唐突,待我进去问一问。”片刻,一个身着赭色衣衫、梳着如意高髻的女子走了进来,瞧她的打扮,当是某位皇子公主的乳母。她走上前来行一礼道:“奴婢参见朱大人。”
我忙道:“嬷嬷请起。嬷嬷有事么?”
那乳母道:“奴婢刚才似乎看见华阳公主殿下跑进了漱玉斋,不知大人可曾见到?”
我指一指西面道:“才刚看见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从门前跑过,往西边去了。嬷嬷还是快去那边找找吧。”
乳母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出了漱玉斋,向宫人挥了挥手,一群人远远地去了。我转身下拜道:“漱玉斋女录朱氏拜见华阳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华阳笑嘻嘻地从山石后跳了出来,道:“朱大人请起。多谢你没有让任嬷嬷把我捉回去,不然又要好一顿教训。”
只见她一张鹅蛋脸,肌肤白皙,眉目清朗,颇像皇帝。我不禁笑道:“公主殿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也不怕嬷嬷们寻得急么?”
华阳满不在乎道:“让她们去着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