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官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宽额方颐,眸光清亮。见几个年轻女子在宫门外下车,还不及开口相问,脸就先红了。他问明我的身份,又看过圣旨和告身,方才放我们进宫,一面派人去知会漱玉斋众人,一面又吩咐备轿。
我忙道:“漱玉斋离宫门并不远,我自己走进去就好。也不必派人去说。”
门官恭恭敬敬道:“下官领命。”说罢目送我走出十几步,这才重又坐下。
向东望去,捣练厂的侧门开着半扇,一位年长的胖姑姑抱着几件大毛衣服,挺着腰身走过。晾衣绳被日光照得发白,紧绷着,像被拉扯得极细极薄的漫长时光。我微笑道:“十年前我独自从这里进宫,看见捣练厂的姑姑在晾纱,雪白清透,仙气飘飘,心中很喜欢、很羡慕。”
银杏道:“姑娘为何一个人进宫?难道没有丫头服侍么?”
我笑道:“那时候我自己都还是个丫头呢,如何会有丫头服侍?”
银杏道:“那时候如果奴婢能跟着姑娘就好了。”
绿萼笑道:“那时候你才只有六七岁,真要进宫服侍,多半也服侍皇子和公主去了。”
我笑道:“那时候的门官还是当今的掖庭令李大人,如今他也到了天命之年了。”说着和绿萼齐齐叹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内阜院和漱玉斋的人不知道我提前两日回宫。漱玉斋里只有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在荡秋千玩。白梅盛开,郎庑如旧,黄鹂和八哥的笼子都不曾变了地方。从前丫头们养的白猫雪团似的蜷在青石上晒太阳。玉茗堂的窗上都贴上了崭新挺括的红色窗花,吉祥如意的花样被日光照出新的现世企盼。玫瑰花圃的竹篱是新立的,严阵以待花事的纷繁不羁。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因为走了长路,我只穿了一件淡黄色的交领长衣。银杏和绿萼没有着宫装,小宫女们也不是从前在漱玉斋服侍的旧人,彼此都不认得。几个小宫女见了我,呆了一会儿,默默向两边让开。秋千架上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站起来行了一礼,微笑道:“姐姐是哪宫哪院的?到漱玉斋来有何贵干?真是不巧,我们姑姑不在。姐姐若有话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这少女一张圆脸,容貌明艳秀丽,如沾了露气的芍药,娇嫩得令人心生怜惜。如此美貌,倒是少见。我笑道:“姑姑?漱玉斋的姑姑是谁?”
少女道:“姐姐连我们姑姑都不知道?姐姐是新进宫的么?”
我还一礼:“我今日才进宫的。你们姑姑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微迟疑,客客气气地答道:“我们姑姑叫作沐芳。”
“沐芳……”我一怔,不禁转头向绿萼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196],还照旧有一个‘芳’字,慧贵嫔真是费心了。”
绿萼轻哼一声:“任凭她叫什么芳,也不能和芳馨姑姑相较。”
少女起了疑心,缓步绕过花圃,彬彬有礼道:“请问这位姐姐是哪一宫的?”
绿萼上前道:“这位便是朱女录。”
小宫女们都吃了一惊,低声交谈几句,站在花圃后向我张望。少女一怔,依旧不慌不忙,向绿萼道:“姐姐说这位是朱大人,不知有何凭证?内阜院明明说,朱大人还有两日才能进宫。”
绿萼忙拿出了圣旨和告身。少女先接过告身,细细看了,交还绿萼。接着躬身高举双手,接过圣旨,展开细读,这才信了。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将圣旨高高举起:“奴婢拜见朱大人。”一众小宫女都慌慌张张地涌了过来,跪在她身后。
我亲自扶她起身,笑问道:“你识字?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奴婢因排行第七,所以唤作小七。因读过书,识得几个字。”
我笑道:“排行第七的丫头何止千万,以后你跟着我,便叫采衣吧。”
少女颇为意外:“‘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中的‘采衣’么?”
我笑道:“你竟读过《九歌》,可见识字颇多,甚好。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采衣眸光一动,屈膝道:“奴婢喜欢。谢大人赐名。”
我心血来潮似的,又向绿萼道:“告诉内阜院,采衣尽忠职守,从此在我身边,月例和沐芳姑姑一样。若这无处可出,便裁掉一些人,再不济,拿我的贴补。”
绿萼笑道:“奴婢这就去。顺道看一看姑娘的东西都拿进宫了没有。”
采衣忙跪下谢恩,起身道:“大人且歇一歇,奴婢这便去寻沐芳姑姑。”
【第三十六节权不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