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正门走到堂屋的片刻,天就黑了半截,于是吩咐摆膳。刚刚坐下,还未提起竹箸,便听见一阵又快又重的脚步声。小钱忽的掀开帘子,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好一会儿才站定。绿萼一面为我盛汤,一面笑道:“钱管家日理万机,游刃有余,今日怎的如此慌张?”
小钱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眼中却全是狂喜之色。我又是诧异又是好笑:“究竟怎么了?慢慢说。”
小钱颤抖着双手,把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白麻帕子一边慢慢展开,但见是一枚黄澄澄的三才梭。我摸一摸颈下,这才想起我今日并没有戴三才梭。于是笑道:“你怎的将我的三才梭拿出来了?”
小钱颤声道:“大人仔细瞧瞧,这并不是大人的那一枚。”
我拈起那枚梭,这才发现上面并没有穿丝带的小孔,并且比我的那枚更新更光亮。“的确不是我的。究竟是哪里来的?”
小钱道:“才刚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自称刘钜,在外求见。奴婢见天晚了,让他明日再来,他便给了奴婢这个。”
仿佛从记忆的最深处传来一丝触动,然而我又实在想不起这“刘钜”究竟在哪里听过。绿萼道:“刘钜……奴婢似乎在哪里听过。”
银杏道:“奴婢从未听过这个人。”
我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自近来之事,回溯到徐嘉秬与红叶的死。再睁眼时,天已全黑了。“我想起来了。当年文澜阁的韩管事和他的娘子有一个遗腹子,就叫作刘钜。那时他还只有十一二岁,如今十八九岁,这年纪也对得上。”
小钱恍然大悟:“是是是……就是这个刘钜。大人命奴婢接济韩管事的娘子和那孩子,不但将韩管事留下来的银子都交给了他,还添了一百两给他。如今想来,这刘钜的确有一些眼熟。”
绿萼笑道:“奴婢明白了,因为姑娘当年对他母子有恩,所以这孩子便知恩图报。随周贵妃学艺有小成,便回京来打听究竟是哪位贵人给了他们母子那么多银子。这才在景灵宫救了姑娘的性命。”
小钱一拍手道:“正是如此!”
银杏笑道:“姑娘就像秦穆公赦免了盗马的人一样,是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么?那我做的那些恶事,又几时得报?事情已过去了数年,我反倒不急:“‘善败由己,而由人乎哉?’[21]找了几年找不到,今日却来了。那就快请刘公子进来坐。再备一桌酒菜,既是故人之子,自然要好好饮几杯了。”
不多时,小钱引了刘钜进来。但见他身材修长,侠骨青衫,眉目疏朗,俊逸如松。虽非出身望族,却有一股迥然不同于寻常公子的清贵之气。他的长剑和暗器囊袋,都在入二门前交予小钱。他彬彬有礼,上前一揖:“刘钜出师下山,特来拜见君侯。刘钜谢君侯赠金养母之德。”
银杏和绿萼都在我身后暗笑。银杏悄声道:“还挺俊的呢!”绿萼横了她一眼。
我笑道:“刘公子不必言谢,那都是令尊的遗物。”
刘钜大约想不到我还能记得他的名字和出身,不由一怔:“虽然是在下生父的遗物,也亏得大人费心送出宫来。若母亲没有这些银两度日,在下也不会放心出京,更不会遇见恩师,学得一身本事。究本溯源,都是大人的恩德。”
我笑道:“当年刘公子在景灵宫已救了我一次。论理,当是玉机多谢公子才是。公子一身好本领,正该为国效力。玉机恰巧还有一些能为,愿为刘公子在军中谋一职位。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刘钜淡然一笑:“在下浪荡漂泊,恐怕不惯军中拘束,不劳君侯费心。”
我原本以为刘钜在我封侯以后来访,是希图我的报答。我最大的报答,便是尽所能给予他富贵爵禄。然而他并不要。我几乎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了:“玉机曾遍寻救命恩人而不得,不想刘公子今日驾临敝处,玉机幸甚。玉机糊涂,还没问刘公子有何指教?”
刘钜欠身道:“不敢。刘钜早已说过,今日是来谢君侯的赠金之德,别无他意。”
我不禁失笑:“不敢当。且公子已经谢过了。”
刘钜道:“所谓谢,自然要有所报答。听闻君侯有意出京游历。在下功夫尚可,愿保大人路途平安,以报大人养母之德。”
我奇道:“公子怎知我要出京游历?”
刘钜笑道:“这件事在京中并不是秘密。”
刘钜不肯说,我也懒得追问。何况我身边正缺一个可靠的人保护我和银杏出游。我转头笑道:“银杏,你说呢?”
银杏抿嘴一笑:“奴婢不敢擅作主张,一切全凭姑娘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