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子不贵,两千八百元。”
李蓉生心里就打鼓了:那会是一部什么样的车床呢!李蓉生坐上了田尚飞的摩托车,驶离了城区的柏油马路,行进在颠簸的乡间土路上。在颠得七晕八倒的情况下,摩托车停在路边一所旧院子前,李蓉生跟着田尚飞进到一间破房子里,看到了那部车床———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人制造的马鞍式大皮带轮车床!谁见了都得惊呼一声:我的妈呀!在今天这个时代,这还能算一部车床?这是李蓉生自介入机械加工行业以来,从未见过的没有比它辈分更高的车床了,甚至压根就没有听说过有这种车床!他看着那黑乎乎的非常简单的一大堆铸铁,不由惊叫起来:“这才真正称得起是老祖母级的床子,早都该进博物馆了!”
田尚飞让车床主人试一下车。车床主人把绑在床头上的倒顺开关向左一扳,随着电机呜呜地响起,皮带轮也跟着慢慢转起来,摇摇晃晃的,活像一个蹒跚的龙钟老太在走路。李蓉生很是失望,已经打退堂鼓了:“这能干活儿?”
“能开动一般就能干活,可能干不了咱这一批活,但干一些粗糙活儿应该没问题。”
“你说能要?”
“我看不会亏,干粗糙活不一定就不挣钱。有些人不舍得用好床子干粗糙活,咱就可以干。再说这车头的转盘大,八百毫米的直径都能甩开,万一碰上几件活,把床子钱就能赚回来。”
“你说能要?”李蓉生心里也活了,他也明白,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谁又能说后边就没有用上的时候呢!
“虽然老旧,但也属稀有,何况有一天卖废铁,还有两吨半哩!”
“好,买!”他相信田尚飞还是比自己有经验些,遂做了决定。
因为车床太笨重,不好搬运,李蓉生决定去找大货车司机杨涛兄弟想办法往回运。到公路上,他让田尚飞先回厂里去,自己坐公交车去找杨涛。没想到赶上杨涛没在家,出车去渭南了,第二天才能回来,他只好扫兴地回厂里来。
他走进大门,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还不小,而且是自己办公室里传出来的,仔细一听,竟与自己有关。
“你把这批活交给我,我给你找一家有加工实力的厂家,保证误不了你的事,保证每件给你提五块钱,比他老李给你的还多一倍!”
“人常说,‘人前一句话,马后一鞭子’,我跟李厂长说好的事,咋能不算话呢?”
“他就没有加工的实力,你在厂里看,哪有能干活的床子呀?他连一个像样的床子都没有,哪能跟我比?我背后有实力的厂家多得是,像老刘,黄河厂的刘自德……”
“人家再没有实力,总还有个厂子在,你自个儿的厂子在哪?”
“这还算个厂子?哼,三两天就垮台的事!”
“你这样说话,就不怕李厂长知道?”
“哼!他知道能咋?大不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李蓉生再好的脾性,也无法再听下去,他咣的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朝着宋布仁作了一揖,揶揄地说道:
“宋爷,请你走好!我的小厂三两天就垮台呀,小心把你塌咧着!”
宋布仁没想到李蓉生会突然回来,一时油饼脸凹得更深了,一阵红来一阵白,半晌才眯着耷拉的左眼,斜看着李蓉生,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你,我也就是跟小田谝闲传哩,说句逗笑的话罢了!”
李蓉生不听他的强言辩解,大声朝车间里喊:“平利,你出来一下!”
然后直视宋布仁:
“你啥话都不要说了,你这一个月超过十五天,我发你一个月工资;不到十五天,发你半个月工资。你立刻走人!”
张平利从车间里走出来,站在李蓉生面前。
“你立刻过去,叫你姑看一下,按我刚说的,给宋师傅把工资一算,让他走人!”
宋布仁嗫嗫嚅嚅地还想说什么,被李蓉生坚决阻止,几乎是吼着说:“你自己做的事说的话,你自己清楚!不要以为我是个教书的就说不了难听的话,我不想让一颗老鼠屎脏了一锅汤!”
一时间,车间里的人都停了干活跑了出来,围在办公室门口观看。门卫老杨满脸不屑的神情,对娃们家讲他看见的事,讲老蒋说的吃谁家饭砸谁家锅的那些话。宋布仁脸皮再厚,也架不住悠悠众口的责难,他拿了工资,看也顾不得看,数也顾不得数,灰头土脸地逃出了秦牛机械加工厂。
李蓉生确实非常生气,他认为自己一再采取包容的态度,也一直给宋布仁觉悟自新的机会,可是这个人不知反省,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地在背后拆台,竟然还恶毒地诅咒自己。他实在不能理解这种人,拿着别人的高工资却总希望别人垮台,别人垮台了究竟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门卫老杨走到跟前,帮他排解,微微笑着说:“现在的人要是钻到钱眼里头,就啥事都能做得出来。我给你讲个下边村里发生的故事,也许你就不生老宋的气咧!
“咱下边村里有一户林姓人家,有一老一小兄弟两个。老大在咸阳机场工作,是机修车间的八级钳工,技术上好得不得了,用咱农村夸人的话来说,是个机修行道的大把式。前些年兴起下海,老大正好该退休咧,他就想回家来提携在家务农的小兄弟。因为改革开放前,他们家成分比较高,在村里也是‘黑斑傻’(当地方言,地位低下被人瞧不起的人),受到村里人歧视,这个小兄弟也跟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在家受穷。老大带着一身的技术回到村里后,就以他兄弟的名义办了一家机械修理厂。厂子办得风生水起,异常红火,没有几年就攒下十几二十万元,成为村里首屈一指的万元户!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大突然害病住了医院,听说是啥癌症,首次预缴入院费就是十万元。这可把他小兄弟吓瓜咧,跟媳妇去商量。媳妇原来在村上当过会计,本来心眼就很多,俩人想到一起去咧:这一场病要看下来,几年来挣的钱就打了水漂咧!于是这两口子趁着他哥在医院还没回来,连夜撬开抽屉,把所有现金和存折一锅端。他兄弟媳妇当过会计,精通转移他人财产之道,所以即便是在他哥名下的资金也都全部洗劫一空!等他哥回来想取钱看病,才知道自己已分文全无,气得当时吐血昏倒在地,就差一口气没有被阎王老子收了去!你说可叹不可叹?”
“那,后来他哥怎么样了?”
“还算他哥命大,也许是上辈子有好的修行,后来确诊不是啥怪病,也就一天天好了。你说,亲兄弟下手都如此狠辣,全无良心,他老宋那点毒水儿算个屁呀!”
果然,听了这个故事,李蓉生懊恼全无,只是庆幸地说:“幸亏我没摊上这样的兄弟,要遇上那可就真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