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鹞鹰从山谷最低处起飞。它绕着圈子,呈螺旋式缓缓向上飞行。它飞行的轨迹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椭圆。只有在椭圆长轴两端点处,它才奋力鼓动翅膀向斜上冲刺,然后舒展着翅膀,像一架喷气式飞机,让气流抬着它轻盈的躯体,像王者一样巡视大地。
鹞鹰上升的轨迹不是垂直的,它几乎贴着倾斜高耸的山峰,悠悠然向辽阔苍茫的穹顶无限靠近。
鹞鹰那细瘦的躯体成就了它迅捷无比的速度,但是,此刻它并不着急。金风送爽,鹞鹰感到秋气的肃杀,知道捕捉鸟儿的时节到了。古书言,鹰是义禽,因其不击有胎之禽。如今雏鸟都已变为成鸟,肃杀的秋气催得绿叶开始枯黄,草木渐渐凋零,深藏在绿丛中的鸟儿惶恐不安,暴露了行踪,利于鹞鹰捕猎。
鹞鹰用自己的仪式向苍天表达祈求与感恩——赐予它足够的食物,这种仪式称为“祭天”。
当鹞鹰裹挟着肃杀的秋气滑过树丛顶端时,藏在树丛中的鸟儿都惶恐挣扎着、低声哀鸣着,像被猫追捕的老鼠一样肝胆俱裂,瑟瑟发抖地蜷缩着。透过枝叶间的缝隙,鸟儿们看到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那是死神的魅影。
鹞鹰并不着急捕猎,它在巡视猎场,就像查看收成的老农一样。收割的季节已经来临,但是老农们首先得磨刀,他们走在麦田中央,用手掌感受着麦芒的轻微刺痛。那是一种面临丰收的快感。
寨王站在一片疏朗凸出的林地中,始终关注着那只鹞鹰,从它于半山腰出现在寨王视线里开始,一直到它掠过寨王的头顶。也许是寨王那庞大的躯体震撼了鹞鹰,它发出一声清澈的激鸣,然后,它没有在该拐弯的地方反身转回来。它直直地飞向更高处的山头,在那里重新开始盘旋。
近二十天以来,寨王所看到的都是类似这样的与猪群毫无关系的情景。山林里的一切如旧,野兔从它身前窜过,麂子与它遥遥对视,猪獾像见了猎狗一样疯狂奔逃,鸟群在它头顶聒噪,高傲的鹰总是以王者的姿态遨游。
唯一的变化是,高山密林中没有了其他野猪的踪迹。它们遗留的粪便早已被微生物分解,只留下依稀可辨的痕迹。它们的气味被雨水洗刷掉了,无法追踪。它们的脚印里覆盖着一层淤泥,那定然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印记。
寨王巡视完北面的领地,一无所获,然后,它穿越核心领地,来到了南面的领地。当它打那座耸立着石寨的巍峨高山下经过时,仰望了一阵高耸如巨人头颅的石寨。它有一种想攀上石寨的隐隐冲动,这是惯性。但它忍住了,石寨依旧沉默,攀上那里不会有任何发现。
相比北面的那块领地,寨王对南面的领地更熟悉一些。
寨王的领地可分为核心区与两翼区。核心区与两翼区之间各有一条曾经被人类充分垦种过的山沟。因为山沟里曾经是连片的庄稼地,打上了人类的烙印,寨王视之为两道通电的高压篱笆,从不轻易去“触电”。
人类撤退之后,寨王小心翼翼地越过废弃的“高压线”,对两翼进行了“征伐”,把它们变为自己的“附属国”。寨王知道,山越高、沟越深,距离危险的人类就越远。这些年,它一直据守在核心区,很少去“附属国”巡视,那里被赏赐给它的后代。
南面的领地是三块领地中最富饶的。它海拔相对较低,地形复杂,险峻的山梁和幽深的沟谷密布,光线幽暗,溪流纵横。这样的山地里,植被泾渭分明,有的地方乔木高大而挺拔,有的地方藤蔓植物繁多,可食用的植物块茎遍地都是。
对野猪来说,南面的山区是夏季最理想的栖息地。
野猪没有汗腺,所以怕热。酷暑季节,它们只能藏在浓荫遮蔽处避暑,并且要寻找水塘,躺在水塘里降温。这片领地里有众多幽深的沟谷,那里虽然没有潺潺的溪水,但拱开沙子就能感受到潮湿的水汽,且沟谷里原本就很凉快。
寨王知道,这处避暑胜地里其实藏着危险。人类的足迹深入这片山区。东南、西北两条相向的山谷贯穿了这片领地。东南朝向的那条山谷尽头,半山腰上,至今仍有几小块春种秋收的田地,那是人类依然活跃在山里的证据。
最重要的是,一条车路从东南方向盘旋进山,九曲回肠,深入山区腹地。这是国有林场修筑的简易车路。
这片良材树种生长迅速的山区,归国有林场管理。那些藤蔓植物繁茂的地带,都是曾经伐过木的遗迹,当乔木被伐倒,葛藤、青藤、五味子、猕猴桃树等藤蔓就顺势进攻。
只要有勉强可行的路,人类的足迹就会踏遍整个山区。尤其是那些潜藏着溪水的沟谷,聪明绝顶的人类知道,那是野猪夏季最喜欢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设下陷阱,守株待兔。
人类在这片浩瀚山区的活动历史并不悠久,而偏远的沟沟岔岔、高高的山坡上,直到一百多年前,人类才尝试着去开垦与征服。与在这片山区里生活了数百万年的野生动物相比,人类仅仅是在此驻足观光的过客。
一百多年前,随着人口的增长、耕地的紧缺,再加上匪寇的欺凌骚扰,当地百姓从条件优越的矮山区迁入荒无人烟的深山区,他们四处垦荒,耕作放牧,并繁衍出了更多的子孙。
那些亘古未变的荒山野岭,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樵斧丁丁的伐木声中,在烈火熊熊的蚕食下,一道道葱郁的山洼变成了一亩亩整齐的耕田,山腰上一片片的茂林变成了金灿灿的麦浪,宽厚的山梁顶也被人“剃了毛”。大山像得了斑秃病的脑壳,千疮百癞,伤痕累累。
石屋、草屋、土屋散布在山谷底、向阳的山洼里、舒缓的山腰上及有水源的山梁顶。牛羊占据了鹿麂的草场,鸡鸭的聒噪声遮没了山禽呼朋唤友的鸣叫,猎狗的吠叫吓走了彻夜嗥叫的豺狼。
人类春天播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季伐木打猎。鹿麂麝猪失去林荫庇护,被迫暴露在疏林与垦荒地,最终死于猎枪、猎狗、夹子、套索和毒药。豺狼虎豹没有了食物,被迫冒险偷取人类的牛羊猪狗,最终毙命在枪口下。
然而,人类并不喜欢交通不便、自然条件恶劣的高山区,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态度,所以短暂栖居百十年后,人类又开始撤退,欲将高山与森林还给原来的主人。
安土重迁的人类,对于迁徙从来都是谨慎而内心抗拒的。但是,他们迫于生计,不得不这样做。那座深藏于高山之顶的石寨,就是人类曾艰难求得生存的证据。
明末及清朝中后期,秦岭及巴山地区因为山大沟深,匪徒藏匿其中,朝廷的军队难以搜剿,因而成为起义军的根据地。
为了抵御起义军,朝廷命令当地依山就险修筑防御工事。这些石寨由官方组织,商贾和地主出资,贫苦农民出力,共同修筑。当匪寇来犯时,人们便躲入石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