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反应,德蒙特木然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拎着水壶,他原本是要往另一边走的,但是现在洛希挡住了他的路,于是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洛希希望德蒙特能像以往那样,轻蔑而高傲地推开他,然后指责一切都是洛希的错,这样他就能继续心安得地恨他,但是现在那些恨意落了空,洛希无法恨一个脑子坏到只能给花坛浇点水的残疾人。
可那些创伤和恨意依然存在,它们完全没有随着德蒙特的转变而消失的迹象。
他让开了,德蒙特继续往前走,或许他只能把洛希解为一个会移动的障碍物,而不是和他血脉相连又恨他入骨的亲人,护士追上来,亲切地对德蒙特说这种时候该和别人说谢谢。
“谢——谢——”她拉长了语调,像母亲教牙牙学语的孩子那样教德蒙特。
于是德蒙特转过身,他仍然不看洛希,眼眸低垂着,吐词含混不清,好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似的。
但洛希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德蒙特说:“谢谢。”
他离开了疗养院,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来到了PAA内部。
PAA在这里当然不再是什么异常调查协会一类的存在,而是一家生物制品公司,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和穿着黑色西装的销售经们在大楼里来来去去,看上去竟然异常和谐。洛希确信这些人都很享受他们的工作,也很热爱他们现有的生活——他们几乎不可能更幸福了,他望着他们的脸,再度肯定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
我做的是对的,不是吗?他渴望地望着周遭的人,然后看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孔,红色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衣服上也沾着尘土,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但是精神头看上去还不错——不能说是不错,他看上去是很愤怒。
那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来不及想更多,洛希的注意力就被眼前的人夺走了。
那个在另一个自己对面和他说话的,是这个意识世界里的德雷克。
洛希很确信德雷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变数没有发生,他的女儿没有因高热而痛苦地死去,他也没可能因此走上另一条自己可能从未设想过的,和自己以往的人生毫不沾边的道路。
身为他的朋友,自己不应该感到高兴吗?不应该为他庆贺吗?为什么自己看上去,是那么的愤怒,看上去几乎要被怒火烧透了?
他决定问个明白。
无所不能的造物主挥挥手就荡开了浮动在这周围的意识,取而代之的是浓雾掩盖了一切,他要和自己单独谈谈。
“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够好吗?”他看向自己,轻声说。
他真的,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也许询问答案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迟疑,而这份迟疑拉扯出了更多的回忆,他一下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他会说什么。
在他刚迈入北地的那条裂缝的时候——
“我没有批判这个世界的意思,”另一个他自己说,“但是我认为这是对他人的一种不尊重,当然,要是当事人愿意留在这么一个完美又完满的世界里那我也祝福他们。”
他现在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了。因与果在这一刻完美地拼凑上,他实现了那些人心中对于美好的渴望了吗?实现了,每个人心中都有美好的愿景,这些愿景许多时候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景象,而是一个模糊的渴盼,他在某种程度上放大并具现了它们——人心中的一部分。
然而人心总是复杂的,忧虑与欢喜,悲伤与憎恨,各式各样的情绪构成了他们的整体,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属于他们的。不论他们行过了怎样的道路,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那是只属于他们的人生,也是一个人最初的和最后的自由,谁也无权玷污,不论那人是否出于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