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说:“你,不是在抚顺吗?怎么会在这?我,我又是怎么会在你家的?”
许小雨说:“说来话长,进屋坐下说。”
许小雨又变回了当年的许小雨。染烫过的头发经岁月漂洗恢复了本色,曾经的浓妆艳抹褪去,露出骨子里山明水秀的乡土气息。尽管眼角浅浅地爬过几道皱纹,依然如那年骑自行车打何文身前经过时那般美得单纯、自然、通透。
先说许小雨怎么就到了丰吉市。当年许小雨在抚顺城打工,架不住对方猛烈的求爱,给人当了小三。那男人原说是早想跟老婆离婚,可婚离了两年半,许小雨的肚子都鼓起来五个月了,这婚还是没离成。实际上,那男人委婉地劝许小雨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的时候,许小雨就明白了,这婚不是离不成,而是那个男人压根儿没打算离。不想离的原因她也搞清楚了,男人在外面大手大脚花的钱,并不是他自己靠本事挣来的,而是拜他背后那个长相虽然不敢恭维但特别有钱的老婆所赐。离了婚,就意味着自断财路。男人在爱情和金钱面前,很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选了金钱。之所以不肯放手许小雨,不过是贪得无厌,得了熊掌还想再捞一条鱼。许小雨原本就对当小三这件事情尤其在意,甚至因为这事都没脸回老家见她爸妈一面。而那个信誓旦旦要娶她为妻,要给她幸福,爱她到下辈子的男人,在她面前选择了金钱,她便心灰意冷了。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那已经是一个成形的生命了,她在她的肚子里有呼吸、有心跳,她还会不时地踢她一脚以提醒她关于她的存在。她在那个男人做出选择之后也做了选择,离开他。许小雨不愿再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所以在跟何文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时候,都是用“那个男人”来称呼。说来也算那个男人讲些良心,送了她一套房子。那房子便是何文醉酒后睡在其中的这个房子。
“这个就是你女儿吧?”何文指着桌上相框里的相片说。难怪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亲切,如今看来,长得还真像许小雨。
许小雨点头,说:“是我女儿。上二年级了,这会儿在学校呢,下午四点半放学。”
许小雨给何文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接着讲何文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里。前一天晚上,或者准确一点儿说是这天凌晨一点多,许小雨的女儿突然发烧,许小雨下楼买退烧药,去了周边好几家店,都关门了。于是去远一些的大药房买。回家的路上,就遇到了喝大了的何文。许小雨起先没认出何文,因为一来是很多年不见,何文跟当年比起来变化很大;二来是何文喝多了酒,走路打晃,脸也变了形,加上路灯昏暗,空旷的马路上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喝多了酒的酒鬼,许小雨哪里敢仔细打量迎面过来的这个男人,三步并成两步赶紧走开。何文虽然喝多了,却在无意识状态下认出了许小雨。他喊了她的名字,并且自报家门,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当然,这是许小雨的一面之词,何文丝毫想不起来。不过他信了这话,因为是许小雨说的。
“当时实在是太晚了,问你住哪儿你又说不清楚,只能先把你带来我家。”许小雨说。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福兮祸兮。在晋原城丢了多年挣下的辛苦钱本是祸事,不想逃来丰吉市却意外联系上了几十年扎根在心里的许小雨,这祸事转眼又成全了喜事。
2014年,何文跟许小雨在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这一年,何文和许小雨的儿子何许梁也出生了。结婚没办婚礼,这是许小雨的意思。她不想张扬,原本也没什么好张扬的,一个是当小三被抛弃的,一个是前妻出了轨的,这样两个人的结合还是低调点好。两个人都邀请了各自的爸妈,想着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就罢了,所谓婚礼不过就是个形式。再豪华的形式,心不在一起终究不能长久。而心在一起,有没有形式也就无所谓了。这顿喜饭,何文他爸妈没来,许小雨她爸妈也没来。人没来,不是不赞同两个人在一起,恰恰相反,两家人都非常高兴。尤其是何文他爸,高兴过了头,临出门的前一天不小心掉到路边的沟里,闪到腰了,在炕上养了一个多月。
最后是何文他爸妈把许小雨她爸妈请到家里,双方家长在村里喝了一顿喜酒。喝酒的时候,何文他爸发视频给何文,直播了喝酒场面。
何许梁满月的时候,何文他爸妈代表双方家长到丰吉市看了孩子。他爸妈建议等孩子断了奶,把孩子送到村里由老两口给带,这也是许小雨她爸妈的意思。毕竟在城里,何文和许小雨无依无靠,两个人又都得上班挣钱养家,孩子谁来带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大的倒是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但是她每天上学,不能照顾小的。若是雇保姆,能够雇来的让人不放心,能让人放心的又雇不起。所以,最靠谱的办法就是把孩子送回村里,由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养。
“也只能这样。”许小雨说。
许小雨怀着何许梁的时候,她和何文就在为孩子出生以后谁来带的问题发愁。何文他妈和许小雨她妈都答应可以进城照顾孩子到断奶。但这已经是两位妈妈能够给出的最大承诺了。何文他爸每天忙着生意,别管生意是大是小,毕竟要养家糊口,还要努力攒钱给何文他弟说媳妇,所以家里不能长时间没人给做饭洗衣。许小雨他爸因为许小雨在外当小三的事情,多少年都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没事就在家喝闷酒,把好好一个身体硬是给喝垮了,快走几步道都喘得厉害,就差大小便失禁了,自然也离不开老伴前后照应。孩子由许小雨来带,这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又是最糟的选择。在城里生活不比在农村,啥啥都要花钱。大米要花钱,萝卜、白菜、土豆、茄子要花钱,做饭烧的燃气要花钱,就连早上洗把脸,洗脸用掉的水也要花钱。就算头不梳、脸不洗躺在家里辟谷,还得给住房支付物业费,虽然住的是自己花钱买的房子,虽然常年没见物业提供啥服务。
这些钱别看分开来都是小钱,一个月拢下来,也要小一千块。而这些在农村都不需要花钱,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而相比起来,这每个月小一千块钱的不小支出,比起孩子的开销,又显得微不足道了。且先不说当时还在肚子里未出生的何许梁将来每天要花的奶粉钱、尿不湿钱,单说许小雨和那个人生的已经上五年级的孩子许愿,每周末补习数学、英语各两小时,课外补习班数学一小时收费一百二,英语一百五,一个月下来就是两千一百六十块钱。这还是许小雨对比了无数个补习班,花了三十几个晚上时间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低收费补习班中性价比较好的。那些补习效果好的课外班,动辄一小时收费三五百,甚至有三小时收费两千的,这还是打了八折。
“远的不说,你瞅咱村里出去的何寅,也没上过啥补习班,不是也考上大学出息了。”许小雨她妈说。
许小雨懒得跟她妈解释,解释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凡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二三十年前的教师和二三十年后今天的教师是不一样的,农村的教师和城里的教师又是不一样的,因为地域环境不一样,社会背景也不一样。
这确实就是现实。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它就在那里。有时夜深人静,许小雨会偷偷掉几滴眼泪,她觉得对不住女儿。周围人家的孩子,周六周日比周一到周五上课都忙,英语、数学、语文、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地理、历史恨不得补个遍,除此之外,还要给孩子培养一两项特长,比如音乐类的钢琴、古筝、小提琴、单簧管或者箫,益智类的围棋、象棋、国际象棋,文艺类的舞蹈、播音、表演、主持、作文,等等。许愿喜欢听钢琴声,她手指纤长有力,十指灵活且节奏感很强,有学习钢琴的天赋。但一节钢琴课要三到五百块钱,每周至少需要学习两节课,且每天需要练习。
一架钢琴要几万块钱,基本学会弹钢琴也要几万块钱,而想学好钢琴,要支出的钱简直就是个无底洞。许愿懂事,说自己不想学钢琴,但许小雨能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出孩子本不该在她那个年龄里承受的无奈。
在城市生活成本太大,在城市养大一个孩子成本更大。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现实,许小雨清楚,何文也清楚。尤其是何许梁出生以后。刚出生的婴儿不懂得体恤爸妈的不容易,一天下来能撒二十几泡尿,尿不湿刚换没多久就不得不再换一个。好在许小雨奶水充足,不然以何许梁的食量,怕是两个人辛苦一个月连孩子的奶粉钱都挣不够。这样的生存现实,许小雨哪里敢辞职在家专心带孩子。
所以,等到何许梁八个月的时候,许小雨和何文商量,就给孩子断了奶,改用奶粉加辅食。何文他妈又专程进城,把孩子接回陈家村。
“先忍几年。过几年许愿考大学了,咱能轻松些,到时候再把孩子接回来。”何文这样宽慰许小雨。许小雨长出了一口气,借着夜的黑抹了一把眼泪,把头扎进何文的怀里。
以前努力挣钱是为了婚姻和家庭,有了孩子以后,一切的努力就都变成为了孩子。为了孩子,许小雨放弃了一年的送奶假,全勤工作之外,也推着小车去夜市卖煎饼果子、烤冷面和炸鸡柳、炸鸡米花。钱虽挣得不多,但贴补家里的油盐酱醋和水电用度足够了。何文也换了工作,确切地说,是又换了工作。之前在医药企业的陪酒工作在跟许小雨重逢半年后就辞掉了。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不能每天浑浑噩噩、醉生梦死。辞职后的何文干了大半年的油站加油员,之后去了大润发连锁超市当仓库理货员。这次辞职,何文重操旧业,去了建筑工地当力工。活虽然累,但累点就累点,挣得多就行。如今吃饱穿暖已经不成问题,肯卖力气挣生活的人越来越少,力工自然也就物以稀为贵。在晋原城那会儿,干一天力气活挣七八十块钱,如今已经涨价到了两百块。何文之前在工地上跟瓦匠师傅断断续续学了一年多的瓦匠手艺,这回也派上了用场,休息的时候就跑去给瓦匠师傅打下手。谁承想,何文后来竟也干上了瓦匠。当然,这是两年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