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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有过爱的一生已是足够（第1页）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地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致D情史》

这段话来自法国哲学家安德鲁·高兹写给妻子多莉尼的作品《致D情史》的开篇情话，这本仅有七十五页的动人情书，是西班牙经典默剧《安德鲁与多莉尼》的创作灵感来源。

2017年中元节那天，和几个朋友团了票，去看爱丁堡前沿剧场引进的西班牙库伦卡剧团表演的默剧《安德鲁与多莉尼》。

整部剧九十分钟，没有一句台词，演员们戴着面具，台下观众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同时，三名演员饰演十二个角色，仅仅这样听说，就觉得会是一场神奇的演出，没有表情，没有台词，仅凭有限的声音和演员的肢体动作去理解剧情，能看懂吗？

看过之后，才知道一切毫无障碍。

他用打字机写作，发出“啪啪”的声响，在她那里是噪音；她拉大提琴，乐声搅扰了他写作的思路，两个牵手过了一辈子的人，到老了却对身边的人失去了耐心，似乎光阴已磨平了爱。

更难的在后面，多莉尼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渐渐失去记忆，一天一天过去，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将上衣反穿、将袜子套在手上、把手提袋戴在头上，而她拒绝正确的穿戴，别人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安德鲁一遍遍地给她穿袜子、穿上衣，可是多莉尼又一遍遍地脱下，她看起来滑稽可笑，很多观众都笑了，然后安德鲁失去耐心，将衣服重重地扔在她的身上，她倒在地上哭泣。

她多么无奈，她很孤单，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别人不了解的世界里。而在新婚时，她送他打字机，他送她大提琴，在他们互送礼物时，我能强烈感知到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彼此懂得。回忆如此清晰，但今昔是何年。我被那样的幸福击中，也被现实的无奈击倒，眼泪滑落下来。

看到多莉尼，我想到爸爸。爸爸在夏天也会穿几件衣服在身上，一件件短袖重重叠叠，不管妈妈怎么说，他都会这么穿，即使大汗淋淋，可每当出门时，他还要顺手拿件外套穿在身上。穿裤子时，他经常将两只脚伸进一个裤腿里，无论怎么拼尽全力想把裤子提上来，终是气喘吁吁也不能如愿。

有朋友说：“这部剧，看到更多的是无奈。即使有一个人对你不离不弃，在你丧失记忆之后依然能够牵着你，又有什么用呢？人自身的那份孤独，最亲的人也无法理解、无法分担；看着爱人病痛，你即使爱得海枯石烂又有什么用呢？其实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完全理解朋友说这些时的心情。一个人无法对另一个人的孤单完全感同身受。那种眼看着他枯萎，却并不能切实有效地帮助到他，看不到他好转，他再变不回以前那个活蹦乱跳、思维敏捷的人，这种无力感和挫败感，还有深深的无奈，都让人恨不得能替他去痛、去受罪。这是最亲的人啊。

一如我的爸爸在七十七岁以后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他的世界，我这个最亲最亲的女儿亦无法进入。陪伴也许对病情无济于事，不离不弃也许对他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可是当有另一个人照顾，他至少会活得稍有尊严，不会臭烘烘地上街。生命的尊严在他那里也许就是穿戴整齐，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出镜。这样想来，非常悲哀。可是我愿意铭记那些陪伴他的心酸过往，对我来说，那些都是美好的镜头，因为爸爸还在身边，能够手牵手就很幸福，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剧中，多莉尼最后一直拉着安德鲁的衣角，他去哪儿，她就走到哪儿，她依赖他、信任他，也许并不认识他，可是在她内心，她知道他对她很重要。一如我的爸爸在生病时对妈妈的依赖。记得有一次，妈妈生我的气，要将爸爸留在我家里，我也赌气地拉着爸爸，不让他跟妈妈走，摩拳擦掌准备自己照顾老爸几天。可是爸爸像小孩子一样追着妈妈，不要我这个临时“家长”，将我的手一甩，还大声质问我：“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走了。”

世间的陪伴，或许到这里就是最高级别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依赖，全身心的托付与信任，其实不需要凭有用无用去衡量，人心的全然信任，背后依托的一定是能感知到的爱。即使这个人什么都不懂了，他依然会知道是谁日日照顾他，谁对他好，谁对他温柔，谁值得他跟着走。

我想，大多数时候，与爸爸握手相向时，他并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们父女手与手紧紧相握时的温暖，我会铭记一生，变成此生珍藏的宝贝，那体温的传递便是我们两座孤岛间流动的温情之水，如此真实，如此给力。而这水波微漾时刻，我能感受到父亲满满的爱。

在《致D情史》书中，高兹和妻子多莉尼最后双双自杀身亡。在剧中，多莉尼先去世，在她的墓前，儿子和儿媳来悼念之后，小两口儿带着腹中的婴儿双双离开，仅留下安德鲁孤单一人。最后一幕，安德鲁离世，儿子回来收拾父亲的遗物，发现了夫妻俩年轻时的情书，依然炙手可热，里面渗透着浓情与深爱。

谁都年轻过，谁都会老去，谁都有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谁都很难面对亲人的隔绝与孤独，可是，我们还是需要书写，还是需要记录，还是需要将那些孤独的过程呈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家庭，有很多人，正在经历你我正在经历的孤独，写出来的意义，就像黑暗中彼此为对方举起的小小火把，看到些许的光，看到更多的爱，才有力气、有信心继续前行。

虽然生命到最后，谁都不过是黄土一捧，可是有陪伴的过往让我们铭记自己曾年轻，曾执意不负此生，我们热爱过音乐，深爱过文学，有过爱的人，有过爱的家。生活是我们选择的，即使仅有如烟火一瞬的辉煌，也在落幕时，在滚烫的黑灰中，看到有若隐若现的火苗闪烁，那微微光芒，也是希望。

有过爱，有过暖，便足以抵挡岁月无情，抵挡孤独寂寞。有过爱的一生，已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