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人具装铁骑的踪迹已显,中军的令牌该是早就送到了帐中了,将军这又是何意?”
“王公的军令自然是接下了,咱不是也没耽搁儿郎们在外面集结备战嘛。”
邓羌此时淋着酒气,但口齿与思绪听起来却是清晰得很,“不过,少了领兵的大将,王公叫咱如何送儿郎们出去拼杀。”
“邓将军不妨直言吧。而今战机已至,若耗到那慕容评挖通了深壕,这仗可就不好打了。”
“具装铁骑对垒,搏的是瞬息间的拼杀,首重便是两翼的机动。”邓羌单手拎着酒瓿往案几上一砸,“张蚝与徐成乃是统领两翼的左右臂助,可王公收押徐成,折了咱一臂,这又该如何讲?”
王猛闻言,不禁在心底重重叹息。在预设的几种猜想中,他宁可邓羌是以临战来要挟些许封赏与承诺;然而,眼下的局面却是彻彻底底在挑战自己的底线:“徐成行军逾期,便是贻误战机的大罪。本督只将其收押,以待天王决断,已是留了三分情面了。”
“燕军铁骑在前,所谓的逾期不过小事一桩。邓某还要再请王公准徐成随军出战,立功折罪,如何?”邓羌嘴上虽是一口一个“王公”,但仗着这股不知虚实的醉意,语调上已是在抑扬顿挫间拐带上了莽劲儿。
“那若是本督再来讲,那徐成逾期乃是因为烂醉误事,想必将军便要拿案上的酒瓿来说事了吧。”王猛终于也失去了与其绕嘴的耐心,于是一言戳破了邓羌当下的小小心机。
“自然,王公若非要押着徐成,不妨今日也将在下一并收走吧。”邓羌撇嘴一笑,算是醉意全无了。
“善。将军仗义,可为千古楷模。”伴着帐外此起彼伏的操练呼喝,还在心底掐算着时辰的王猛还是不得已松了口,“出兵之时,便去我帐上领人,还望徐成将军自己能在天王面前求下宽宥吧。”
“王公高义!咱这就领兵出战,与燕人铁骑决个高下。”这时邓羌竟又卷起了舌头,顺手举起案上的酒瓿,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徐成既与邓某出自同乡,此一战,只要咱还有一口气,就绝少不了折罪的功绩。”
对于先锋铁骑的战法,王猛并非专擅,因此,他也并未在邓羌的营中过多逗留。等到耳畔的鼓声如雷,身后数千骑甲震地云集,他的战略构想终于又被拉回到正途之上,然而,他的心底却难免有苦海翻起——自掌权之后,此番,似乎是第一次宽宏了军法。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先例。
日头斜坠,腥风卷起,鼓声与蹄声已在潞川的山坡上下交织争鸣了小半日。
直近了黄昏,两支具装铁骑终于要在号角的催促下正面相搏了。
若是换作骑战经验更为丰富的慕舆根或慕容垂来做抉择的话,是断然不会眼睁睁地放任秦人的骑军占据在高坡之上的,哪怕要迎面顶着刺目的日头,燕军铁骑也会赶在秦人整合完阵型前全线出击。可对于赶鸭子上架,更是在心底不住打鼓的傅末波来说,确实始终没有勇气,去一并驱使麾下囊括了全部六千具装铁骑的逾万精锐倾巢而动。于是,在几次从两侧邀击的尝试失败后,对决的时间也被生生拖进了黄昏时分,乃至眼下,秦人“凭空变出”的铁骑大军已牢牢占据了俯冲的优势地形,而自家儿郎们只算避开了恼人的刺眼日头。
至少傅末波是这般冲着自己麾下的骁勇宿将们解释的,可在他内心的权衡中,也许还存着另外一种更为实际的盘算——对于一生多次反复摇摆的贼帅来说,眼下岂非是再次趋利避祸的绝佳时机?
燕军大将搬了扎胡床守在自己的纛旗下,垂着一对眼皮,吹着山风,顺手玩转着佩刀上挂着的缨穗。他清楚自己的斤两,那太傅慕容评肯把具装铁骑的兵权相授,不过是因自己趋炎附势,投靠得较早,且对朝堂之上的惊弓之鸟们毫无威胁罢了。至于眼前这一战的胜负与生死,唯一的区别,无非是成为杀人的锋刃,还是替罪的羔羊。
忽然,又是一股邪风在头顶拉扯出一阵猎猎鸣响,于旗下端坐的将领唇角亦是呛出了几声咳嗽。可主将的异样却未能在周遭引起回应,傅末波连眼皮都不必抬,即清楚守在自己身边的将官们,还有那几个从潞川东营过来传令监视的文官中,几乎无人看得起自己。不过,他却也无必要去在意这帮人的看法,乃至性命。自己是该诈死逃遁,还是须带走多少的部属精锐去投,才能博取到那个据说颇为刚正的王猛的赏识与接纳呢?
然而,奇怪的是,在暗自思量福祸的这些天里,却总有一幅影像在傅末波的心头萦绕不散——那是鲜于亮模糊且方正的面庞。老将军当日在枋头大营慕容垂帅帐外的那一番感慨,竟被自己纪念得句句清晰,字字铭心。
这个似乎从不该滋生的念头,渐渐盘踞在了曾经的一方贼帅的心头。待到乱世落定,自己又会在后世的文史中留下怎样的声名呢?自己不姓慕容,亦非名将,若燕国不存,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此隐匿在长河的波纹之中。而今日一旦离叛,可想千百年间,又会有怎样的骂名与嗤笑附身……西坡传下来的鼓声愈发大噪,这一次,恐惧终于不再左右他的心智了。
“传本将军令,”傅末波双手拄着刀柄,在自己的将旗下厉喝,“全军擂鼓迎敌。本将自领骑甲精锐居中出击,着五百骑弩手为右翼盾卫骑兵开路,轻骑尽居左翼佯动,待盾卫穿阵得手后,再伺机包抄……”
如此果决的杀法令四周素来傲倨的将佐们大为吃惊,不过,已然披挂上马的傅末波还真就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了。
当一度激昂的战鼓彻底被周遭震天撼地的轰隆蹄浪完全淹没,傅末波开始庆幸自己选中了一场如此宏伟壮观的大场面来记留声名。由于亲身突击得太过靠前,他已能隐约捕捉到迎面俯冲的秦军人马甲具上的光泽。同样的精锐骑甲,同样的气势如虹,恐怕也是别无差异的善战嗜杀。
中军的战旗飒飒挥卷,两军的箭矢旋即在空中织出一片网。然而,在愈发收窄的沙场上,却没有出现多少扑倒的身影,或是裂空的嘶鸣。至此刻,哪怕是身处即将对撞的两军阵线中,那些最为稚嫩的甲士也足以领悟到,真正的势均力敌,即代表着无尽的血腥与惨烈。
在两朵乌云对撞出雷霆的刹那间,挺出马槊的傅末波淡然接受了自己宿命时刻的到来……
燕秦两支具装精锐的主将极为默契地均为居中的矛槊重甲们选择了斜线突击的阵型,而当这两条战线在对撞之际,偏就对合了个方正齐整,意外地给一场杀戮添上了些许猩红的画意。
矛槊对指,马首对撞,劲旅接战的瞬息,便有数百被戳飞的精甲及战马殒命沙场。而一股股成功切入敌阵的锐士自然都会扔掉那些折锋的长柄,抽出环首刀,再横拨战马,切向敌军阵线的后身。于是,矛槊成林、重铠遍地的修罗场上,成队的骑甲们纵马杀出了数个大小不一的玄黑旋涡,吸拽吞噬着周遭的一切生灵。
与此同时,两翼的战局远比已经惨烈到坍塌的中军复杂得多。燕军中最为凶悍的盾卫骑甲本已在右翼突击中占尽了优势,可当秦人后续的精锐矛兵靠着双腿冲入战阵后,一些燕军将校终是想通了一件事——王猛在潞川上下的兵力虽少,却是为这场“前锋对决”倾尽全力,而自家的统帅慕容评却还领着人数众多的步卒,忙着在过万的骑军身后筑寨挖沟。由此,盾卫骑军手上的连枷与战斧固是催命的恶煞,可在秦人矛兵的血肉绞缠下,他们竟再也无力击穿右翼的阵线了。
然而,当类似的变数同样发生在只配备了轻骑的燕军左翼时,战况却是急转直下。举刀相搏迟滞住了本该一往无前的战蹄,当护甲更为精良的秦军步卒切入战团后,左翼的攻势便不是身裹札革的燕军轻骑足以相持的了。
于是,在战场正中的旋涡左侧,几道兵线率先退却了,且这些奔逃与追赶所画出的痕迹,又勾绘出了层层瓣瓣的曲面。自廉台之后,可谓最为恐怖的战场之上,仿佛有一朵朵闪烁着玄光的花朵,正在慢慢绽开……这一支将离花大概是踩着最后的花期才绚丽绽放的,且在整个云中的草原上,想找到这样一朵“神花”,想必也是耗用了不小的人力。而此时此刻,它已被移栽到了这座宏伟的墓前,在初秋的风中含笑摇摆。
“羽儿。”
一众贵族与护卫模样的人马只配等候在不失秀美的墓院门墙之外,已显苍老的拓跋什翼犍,孤身盘坐在慕容羽的墓前喃喃倾诉。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曾经意气风发的有为青年,终究是与南方的英豪无差,被权势与命运挤压成了一团乌云。他是多么希望爱妻还在身边,那样,今日至少还能有一个无视族人利弊,可以义无反顾的理由。
“邺城又来遣使求援了。”酸楚与愧疚在什翼犍的心头层层叠起。上次小燕帝因桓温北伐求援之际,恰是慕容羽病重之时,而短短一年的光景,这世间竟又天翻地覆。“傅颜老将军自是回兵救援了,不过这回,咱却无法履誓了。”
什翼犍拧身挥手,将两个儿子——拓跋寔与拓跋翰从门口召唤到近前。
“此番邺城发兵讨伐敕勒,说是为了掠取战马,可未至北境,便是屡犯劫戮,涂炭我代国百姓,就连舅父的商队都未曾幸免。羽儿,老将军虽是一再修书致歉,可在景昭帝与四郎,哪怕是五郎在时,上下军纪是断然不会糜烂至斯的。眼下,你那叔父与侄儿胡为不止,以致贤臣枉死,良将出逃,大燕的国运多半已至尽头。此刻,为了盛乐和咱的娃儿,我又怎能再玩火自焚,去开罪苻秦呢?”什翼犍转瞬的余光一扫,两个男孩儿便心领神会地快步上前,分别跪在了左右——而在院门处,还有另一双渴盼与不甘的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羽儿怨我也好,而今,咱带着儿郎们起誓,总有一日,拓跋氏的子孙会去往平州,将你的家从氐人手中夺回来。慕容氏完不成的大业,咱拓跋氏的儿孙遵着祖训,定也要完毕……”
忽而,阵阵西南风袭来,一只花蝶顽强地顶着风浪,盘旋几圈后,终于如愿地藏进了那支将离花的心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