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太后是个极有主见之人,臣不嫉恨于她,拜请天王再彰慈怀,善待太后。”或许亦如慕容垂平和恬静的语气,城破国亡后,还能存下什么执念?
“正该如此。孤就允其永居邺宫,并可自由往返于城郊龙陵。”苻坚靠上两步,颇为亲近地在慕容垂肩膀上拍了拍,“道明对前后一众安排,可算满意?”
“臣不敢。”慕容垂即做惊恐状,想要退步,却又没能一步挣脱苻坚的掌力。
“道明若还有何请求,也不妨就此与孤直言。”
“确有一事。”慕容垂不再试图生硬地挣脱,顺势弯腰拱手,“在下近日总是想起四兄,故恳请天王允臣将其子绍儿带在身旁养育。”
“善,甚善。卿之两位兄长亦是孤仰慕许久的英杰,明日一早,孤欲前往龙陵拜谒一番,道明便来相陪吧。”而苻坚此刻的姿态却是甚有睥睨之势,“玄恭,终薨于旧都洛阳,也算是苍天布怜的一丝慰藉了,且其遗志,自该由孤与卿共承之。这城中宫中,还有何处意欲探访的,道明赶在这两日尽快去。诸琐事完毕后,河北之事就尽数托付于景略,卿即随孤渡河向南,沿途好好讲讲中原与淮地的山势水系,还有那枋头一战的始末细节。待天下大定,孤许卿为燕王,可永世居于祖地……”
金戈铁马,血染百里,恐怖如斯的影像与诡谲的波鸣已然连续数日占据夙夜的梦境——让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狂癔。王猛向来自诩处变不惊,但对于潞川那一战,若是邓羌在负伤坠马前,未能先一步挑落了燕军的铁骑主将,那弄险成谶,葬送掉秦军精锐的罪责恐怕就要追讨自己千百年之久。
“景略竟在此处躲个悠闲。”
王猛闻言惊醒。果然是吕光正朝自己走来,且他脸上挂的那副饱含深意的笑容,竟让人一时难以摸透。
“哪里悠闲。只是这邺宫三殿,自魏武始,便引领天下百五十年,而今,怎的都要来观仰一番。”王猛抿着嘴唇,摇了摇头,“不过,世明特意入宫来寻咱,定有要事筹谋。”
“这偌大的天下,果都瞒不过你王景略。光特来为君报喜的。”
“世明从天王身边赶来报喜?”非是王猛多疑不领情,仅以吕光眼下狡黠的神情与刻意的语调,也很难让人放下戒备,“想必,也得让咱先出出力,受受累吧。”
“嘿,那吕某便不客气了。”吕光抬手捋了捋自己鬓角被穿堂风吹得凌乱的几绺头发,“在下比不得景略在河北建功立业,这一路在河南诸郡,名为天王的开路先锋,实则干的尽是叩城接收的烦琐差事。这不,过几日天王还要渡河,亲去收拢慕容氏在中原的城池,咱还得陪着干苦工去。”
“这一趟不比前番,估计邺城城破的消息一到建康,晋廷也要向北掠地了。”
“桓温赶在废立之际,必不敢贸然开战,到时天王会把那小皇帝留在邺城,以助景略安抚人心。渡河之时,亦会带着慕容垂同行,借其在故燕的威望多与南人抢下些城池。”
这会儿王猛却默不作声了。
“最麻烦的还在于那帮士人。从河南一路赶来就是如此,众多士族出身的郡县官吏未待大军临战,一早挂了绶印,便跑回了河北老家。哪怕天王高瞻,从关中带了一队的候补吏员和士子,却也难以填上这般窟窿。”吕光说着眼睛一眯,“这件事还得求着景略帮忙,整肃河北之际,所能征辟下的吏员定然超额,还望多出言相助,劝些务实之才渡河补缺。”
“原是这般小事,还劳不得世明动个心思。说吧,那喜事又是从何而来?”
“天王方才透了口风,将授景略丞相之尊位,岂非值得一贺?”
“设立丞相……如此说,天王已有意加帝号了?”直至谈及此事,二人间言语更显私密,音调也是降了下来。
“景略公以为如何?”
“待到掌控北方之时,天时人心所向,亦非不可。”
“从还没出长安到眼下,确有不少的声音借此劝进。可天王方才的态度,着实引人回味。”
“怎讲?”其实此刻,王猛心里有了答案——苻坚若认为自己不配称帝,便不会立丞相建制,而若不愿即刻加帝号,缘由恐怕也只剩下了一个。
“天王是心向一统天下为先,此番亲身赶赴中原,便是有意探路。哦,还有一事,听说景略在潞川开释过徐成,准其立功折罪。谁能想到,捕获小燕帝一行的,正是此人,此事应要留为青史美谈了,亦可称得上一喜。”
吕光最后这段戏言正如一柄织针,将王猛心头所有散乱的困惑结出了连贯的脉络。而今北方初定,却非五至十年的文治难得功成。可时下,大秦天王暂不称帝,实则野心直指大江,且麾下的骄兵悍将自徐成一事后,亦更难以军法束缚……
耳畔的波鸣与回响猛然清晰了。他忆起了当年自己离开这座巨城之际,与一位睿智老者在茶水小摊处的交锋。如果说,强燕的崩塌始于一揽军政的慕容恪轰然倒下,那自己近些年的权柄在握,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的举世称赞,同样的无人为继。
王猛终于悟透了上一位权相的智慧。适时地交权隐退,不仅在于自保,也是对上位者及身后之人的培育与历练。而今时的他,或许还有余力调转乾坤,可耳畔不歇不止的鸣响正如钟漏一般提醒着大秦的“丞相”,长安内外正在滋长的野心与自己的余日一涨一消,前鉴不远,危机犹存。
“今日之后,天王已不是从前的天王,你我亦不复往昔的臣属矣。”
覆灭燕国的大战终曲根本称不上壮烈,但城内还是有飘起的几股黑烟在昭示着这段短暂辉煌的不甘与悲情。与此同时,邺宫中的情况则要平静许多,尤其在慕容献降之后,一些最为忠心的禁卫与奴仆还得到了大秦天王口谕承诺的丰厚勋饷,以留下继续护卫服侍他们的太后。
迎着各种惊诧的目光,单骑在邺宫中穿梭的慕容垂并非质疑苻坚信守承诺的品质,可自己能得封燕王的愿景实在太过虚幻,谁知道铁骑渡江又能给后世留下怎样的故事与传说呢?不过,有一言着实是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这城中与宫中,还真有些地方值得抓紧去回味。毕竟,何时能再踏足河北,似乎亦不是他慕容垂能说了算的了。
故燕的吴王,大秦的宾都候在宫墙殿所间绕了几次弯路后,终于觅到了自己印象中的便殿。那里的陈设还是比照结合着大棘城与龙城中的“寒酸”王府仿制的——或许也只有此处,才配得上情意浓厚的一别吧。慕容垂推拉开挂满浮灰的门窗,闭目埋首,伫立殿室正中,在已不复慕容氏所有的土地上,克制着自己心头翻滚起来的阵阵酸楚。
“是霸儿来了?”
他猛地抬头,竟然是父亲杵在殿阶之上,满眼欣喜地望着自己。而翰父与评父分别站在两侧,流转不息的岁月仿佛没有在父辈们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忽然,又有更多的人影和声音伴着透过门窗的光煦出现在了四周。急不可耐的他看到二兄与述儿正挽在一起,年幼的儿就站在二人身前好奇地左顾右盼。他看到四兄刚刚被身旁的徽阿姊眼含笑意地捶了一拳,那龇牙躲闪的样子直逗得孩童模样的绍儿憨笑不止。他看到六弟舞弄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江湖戏法,正吃力地讨好着一旁嘟起小嘴的律儿小娘……且终于,在被旭日映照得最为温暖的角落,他找到了明眸善睐的段润,正怀抱着襁褓中的宝儿微笑着望向自己。
心神荡漾的慕容垂刚想奔过去,却又听见父亲慈祥的呼唤。
“霸儿,可是又偷偷骑马去了?这回没再摔断颗牙吧。”
于是,满堂哄笑不止的人们都齐齐望了过来——仿佛已披甲执锐的自己,还能干出那般蠢事情一样。而慕容垂也跟着低头哧哧地笑了起来,直笑得眼中含泪,直笑得泣不成声……
透过门窗的光晕终又黯淡,臆想与执念自然也要随之惊醒。等那失魂落魄之人踏步出门,再次抬头仰望的时候,应该足以读懂,在那张蔚蓝的绢布上,仿佛早已书写好了慕容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