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实不该瞒着封公与皇甫兄,龙骧将军正是家父。”
“原来沈兄弟也是出身吴兴豪族,而如今却为何……”
看着皇甫真欲言又止的样子,沈劲干脆也横下心来不再顾忌,索性将心中积压多年的苦闷一并倒出:“却为何只落得个无名小将罢了?二位使君不知吴兴沈氏的难处啊,正因家父早年追随王敦起事兵败,终遭部下戕害。当时,在下年幼,靠着些家财捐赎,才幸未得株连。然沈氏一族,还是难免坐罪沦为刑家,由此,按照律例,便全家子弟均不得以文仕进身。如今在下想要光复家门声誉,也只得再用钱财买得个小小军职。日后若得战功,方有机遇为沈氏一门除此禁锢。”
“没承想乱世之中,朝廷的制法依然如此严苛。不知由此,要埋没掉多少如世坚般的英才。”考虑到皇甫真高门出身,能从他口中表达出对刑家子弟的善意,沈劲已足够感激不尽了。
“南北的仕政果然已是天差地别。”封弈说着,整理了一下自己衣领的褶皱,正襟危坐,“王敦之祸,绝非一人一家之过。晋室南渡之初,天下人皆道‘王与马共天下’,乃至今时,虽有外戚庾氏可堪一争,然丞相王导依旧可享‘仲父’之殊礼。何况十年前,亦是晋室擢用庸人,夺分王敦的权柄,又焉能不激起大乱乎?这笔糊涂账,也不知后世之人,又该如何评说了。”
封弈的矛头直指晋室,言语固然大胆,可隔间内的三人却好似都不以为意。
诚然,如今的司马氏早已没有了能让人噤口窃语的威严了——哪怕在自家的地盘上也是一样。
“令尊当年明知败局,却仍不肯反戈王敦,算得上坚守始终。只可惜,后人身负才干,却要受此困苦。”
“在下哪里有何才干,不过封公执言之恩,实是无以为报。”
“世坚虽只得统领百五十兵卒,然吾等皆知,世坚志向与才具远不止于此。
眼下如要再行自贬,可不能让玄恭知晓,他可是相当看重世坚啊。”
“然也,天下之大,又岂容不得大丈夫建功立事?”
在封弈和皇甫真的唱和下,沈劲明白了这顿酒菜的用意——领兵的恪公子竟然有意拉自己入伙北上效力。要说他此时没有心动,那纯属是自欺欺人。上个月在淮水边接到燕国使团之前,沈劲曾一度误以为蔡谟蔡徐州仅派自己一员小将,领着半营弱旅来担任燕人的护卫,除了存有蓄意怠慢的意思外,或许还动了诱使劫匪来袭劫使团,从而制造事端的心思在里面。然而,当刑家将领真正得以近距离揣摩这支燕国精骑的时候,这些胡思乱想旋即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沈劲真的太眼馋眼前的精兵了。身为将校,他心知但凡手中没有近千决死悍卒,路遇此二百骑最好趁早避走。实际上,在樊梁泽畔便发生了途中唯一一次匪盗兴事,他手下的晋卒在匆忙之中还没结好阵,具装的燕骑便已呼啸着逆坡而上。最后,仅以轻伤七人的代价冲溃了数百贼人——是役,沈劲看得分明,匪徒手里的钝刀劣矢根本无法穿透燕骑的护甲。从那天起,失意之人便不断幻想着,若自己有如此精兵在手,必能屡战屡胜,一雪家耻。
“在下惶恐至极。”然而,当幻想终走进现实的时候,他却有所踌躇。似乎,命运的抉择远不能跟随希冀一般简单了当。“落魄之际能得公子赏识,本是人生大幸。然母亲尚在吴兴,举族上下也无法一并迁离。在下也是万不敢因己之私,而舍弃亲眷,还望诸公体恤。”
“常情使然啊,也罢。不过世坚之事,吾等尚不必告知玄恭,待其亲自一试,或许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那就依子专公所言,且看公子还有何手段。”随着皇甫真话音一落,他与封弈二人竟豁然大笑起来,弄得一旁的沈劲尴尬万分。
就在这笑声将尽未尽之际,慕容恪的呼唤与脚步也纷沓而至。
“龙城的消息到了!”
沈劲听闻,知趣地打算起身回避,却被刚刚进入隔间的恪公子一把按了下来。
“吾等可未视世坚为外人,何必如此烦冗。”也不管沈劲做何想,慕容恪已将绢信交给了封弈,“父王命翰父与二兄各领一军,发兵讨伐宇文逸豆归了。”
“善,如此甚善。若能一统鲜卑各部,倒是对吾等在建康行事大有裨益。”
封弈草阅之后便将信件揣了起来,“没承想,连年征战,竟使得青徐之地甚是凋敝。眼下终于有了板床睡,我这把老骨头,可要多去躺上一躺。”
也许是有回信抓紧要写,也许是真的累了,封弈留下了隔间内的三人,先一步自行离开了酒宴。
宇文部鲜卑,在慕容氏崛起之前,曾经是东部鲜卑中实力最为强悍的一支,也一度占据过柳城这样的重镇。然而,从根上找,宇文部并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鲜卑部族,其组成中更多的是向东迁徙的匈奴人,只是在地理划分上,与鲜卑人习惯性地混杂并称在一起。因此,宇文部族人不仅髡头剃发,其汉化程度也远远不及比邻而居的鲜卑各部。
渐渐地,实力相近的慕容部与段部,不仅早早打破了传统的游牧治理方式,更是不断地通过迁都或直接修筑新城的方式,来巩固自己中央统治的效率。就连辖地更为荒凉的拓跋部,在同时期,也形成了以云中盛乐为中心的集权化趋势。
而宇文部对游牧传统的固守,自然就使得其实力不断滑坡。在与慕容氏的连年征战后,而今他们的状况,甚至都比不上窝在奢延的匈奴远亲铁弗部了。
而这次,当宇文逸豆归得知燕国的精锐部队已跨过了乌侯秦水,向西进发之后,他深知手下的部落大人们是完全没有力量阻挡宿敌兵锋的,别无选择,只得召集全部人马,带着自己的王帐前去迎敌。宇文逸豆归不是一个愚蠢的统帅,他在选择正面决战前,已是准确地预判到了身后的代国拓跋氏正处于王位更迭之时,多半不会发兵助战慕容家。但消息闭塞的草原首领没有算到,就在自家勇士们被正面的铁甲压制住了如风的马蹄之际,竟会有另一支燕国轻骑从下洛城出发,不远数百里,绕到了自己背后。
没错。慕容霸此刻正在奋力骑行,随军突进。自打个头大长之后,慕容霸在战马上更为游刃有余,绝不至于再度上演跌马断牙的惨剧。而他身旁慕容德的情况也是相似,在此番百里突袭中,这少年同样不必再像过渝水之时那般,用绳索将自己绑缚在鞍桥上,以求平稳了。
“呜,呜——”
随着慕容翰中军帅旗的三振摆动,象征着进攻与杀戮的号角声连绵响起。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各自抽出了“借来”的短刀舞过头顶,意气盎然地冲入了那股骇人洪流之中,向着眼前愈发清晰的营寨呼啸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