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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伤逝（第1页）

红楼梦》里有关“伤逝”的描述甚多。有浓墨重彩着意渲染者，有逸笔草草无心经营者，有似谐实悲者，有褒中寓贬者，有荒唐中见严肃者，有借彼庙供我佛者，各逞其妍，使人如行山阴道上。

最排场、最显赫的莫过于秦可卿的丧事了。“灯明火彩，客送官迎”，“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官客送殡的尽皆簪缨之族，“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余乘”，“接连一带摆了有三四里远”。然而在这一片显赫声威之中，掺杂着一个“哭的泪人一般”的贾珍，一个“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的尤氏，犹如色彩绚丽的巨幅画卷上粘了两堆蝇屎。最神气、最出风头的则是王熙凤，颐指气使，威重令行，“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原来这风光的场面，调动出如许人力物力，竟是为王熙凤一人而铺设，使她驰骋叱咤，大显身手。而秦可卿则成了地地道道的死道具。

这不由得使我想起“史太君寿终归地府”来。王熙凤本想同样的在办理贾母丧事上再起“一番作用”而踌躇满志，哪知“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而且“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没有了“时势”，王熙凤这个“英雄”也就难得再造出来了。

最别开“伤逝”之生面的是“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位潇湘妃子，不悼人，却悼花。“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本无知无觉，“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由花及于闺中之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悼花，实则悼己。“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升华到如此高洁的境地。

“葬花”固非始于黛玉，纳兰性德《金缕曲》为其滥觞。然以匪夷所思之事，寓以真挚情怀，心事浩茫，缠绵哀婉，非黛玉不足当此。

使我感到有趣的是“痴公子杜撰芙蓉诔”。看这痴公子刚刚以“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的长篇歌行《姽婳词》赞颂了“将军俏影”的林四娘；回至园中，又以“汝南泣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哀，默默诉凭冷月”的《芙蓉女儿诔》哀悼“高标见嫉”的晴雯。像赶考场的举子一样，真够忙活。才华固然横溢矣，然其“深情”不正是因为这才华横溢而显得到处泛滥？这恰恰又非宝玉不足以当此。

说到痴，比起“杜撰芙蓉诔”来，“不了情暂撮土为香”更为尤甚了。这痴公子像憋急了的鸡找窝下蛋一样，瞒着众人，跑到城外十来里地远的水仙庵里，胡乱找了个井台，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虽有点魔魔怔怔，倒是一片纯真之情。可是一旁的焙茗，也忙趴下磕了几个头，而且替宝玉祝祷开来：“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难出口，我替二爷祝赞你：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着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里都有趣了。”这一祝祷，竟将悲剧给弄成闹剧了，大概焙茗的话也的确搔着了宝玉的痒处。“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别胡说，看人听见笑话。’”

尤二姐死了，看看贾琏吧，“想着她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用小厮丫鬟来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别言语才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这顺口应声的四个字，道出多少委屈、多少畏惧、多少无奈、多少凄楚。这浪荡子居然也有着人的真情，而这真情却是在这种使人啼笑皆非的口吻里显现出来的。莞尔之余，总不免有一丝酸辛滋味。巨匠手笔，不经意处也能动人心弦若此。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匪夷所思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也情意真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贾宝玉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吃了一惊。又听外面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问藕官给谁烧纸，藕官含泪说：“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何诡秘若此？

当宝玉问芳官时，芳官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道：“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竟是胡闹了。

又是怎样的胡闹呢？芳官说她祭的是死了的药官。“那都是傻想头！她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她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一死，她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试想，如芳官不讲，谁能悟得到此。戏台上的夫妻已是假的，更何况女扮男装。然而竟“你疼我，我爱你”，“倒像真的一样儿”。有趣的是，这个“丈夫”忽然被宝玉撞见，又立即意识到了自己本是女孩子，不好意思得“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了。而芳官既说这是“胡闹”，却又为之“眼圈儿一红”。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迷离扑朔，真真假假，荒唐里显示着真挚，胡闹里蕴含着严肃，傻得令人感动。感情间事竟是如此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