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着急,是为的“以好对好,以心换心”,这不是她的自我表白,是从她的话里思摸得来的,还是听她自己说。
她对宝玉说:“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极好,比她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
她对林黛玉说:“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见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你瞧,简直赛似诸葛亮的“隆中对”。如不是“愁了这几年了”,焉能思虑得如此周到。
将两段话合并在一起,不就是“以好对好,以心换心”。说文雅些,就是至情至性,就是仁义,就是做人的根本。而这恰恰又和那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搅混在了一起,而紫鹃也在闹剧中闪射出了异样的光彩,“我欲仁,斯仁至矣”,令人笑之,赞之,仰目而视之。
令人蹙额,时曾几何,人已不复辨认,八十回后的紫鹃,形同泥偶木雕:
“独是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明姑娘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心里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里,不敢洒落宝玉,便将林姑娘怎么复病,怎么烧毁帕子,焚化诗稿,并将临死说的话一一的都告诉了。”一句一个“怎么”,像是讲说与己无关之事,“情”哪儿去了,“义”哪儿去了。信哉,才随墨舞,情缘笔跃。忽想起张岱的话,试仿其语:“同一紫鹃,出高人之手,遂现神采,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躯壳。”
不幸中之幸,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紫鹃又借越剧《红楼梦》起死回生了。一言一颦,风采不减当年,无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乎?
仍是宝玉问,紫鹃答。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
紫鹃:如片片蝴蝶火中化。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
紫鹃:琴弦已断休提它!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
紫鹃:花锄虽在谁葬花?
宝玉:问紫鹃,妹妹的鹦哥今何在?
紫鹃:那鹦哥叫着姑娘、学着姑娘的话。
宝玉:那鹦哥也知情和义。
紫鹃:世上的人儿不如它!
愁头恨尾,怨而不怒,话里有话,字字生棱,一股脑儿倒给了宝二爷,您思摸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