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里,恰好是视线盲区。她看不见皇后,皇后也看不见她。意识到这一点,她原本忐忑的心,又添了几分起伏不定。
许是她东张西望地太过明显,在和周围同僚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乐正颍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溯在看什么?父亲母亲在那一边,与各家的长辈们待在一处,你若是想寻他们了,一会我们就过去。”乐正颍望着妹妹那张稚嫩的小脸,轻声说道。
有家室的官员和年轻人的区域也是划分好的,钟离朔跟着长姐一道来,就和父母亲在不同的地方。年少的妹妹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合,乐正颍只以为她怕生,想去找父母了。
钟离朔摇摇头,轻声回话:“溯跟着姐姐就好了,父母亲只怕在和故友叙旧,我还是不去打扰他们为好。”
说着这样的话,稚嫩的少年在璀璨的华灯下瞧着如此鲜嫩可爱。乐正颍看着她白皙的面庞,忍不住说道:“那行,陛下还未到,至少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开宴,你若是饿了,吃点甜糕垫垫肚子。”
“嗯。”少年乖巧地点头,目光便专注的落在了一楼的鱼戏莲叶台上。
参加宴会的大臣们陆续到场,越来越多的青年男女出现在了鱼龙阁中。期间不断有人来和乐正颍打招呼,身为小辈的钟离朔也不得不跟着长姐回礼。
“徐大人好……”
“徐大人……”
“徐大人……”
青年男女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如自己长姐出现之后,他们陆续地表达了对一人的尊敬。钟离朔不禁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走在前头如同众星拱月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紫棠色的锦袍,玉冠高束。剑眉入鬓,鼻子高挺,唇似刀锋,眼藏冷霜。这是一个长相英俊,浑身都透着凛然正气却又高贵冷肃的男人。
钟离朔认得他,在许多年之前,钟离朔还曾听过一则趣闻。这个看起来英挺中正的男人,和身边这位儒雅风流的兵部侍郎合称“双花”。
他就是前楚朝廷最优秀的青年俊杰之一,如今的户部侍郎,大庆左丞徐明义的长子——
徐仁青。
出身于源州大贵族徐家的徐仁青,与乐正颍一般,和当今陛下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当年刺帝下诏命所有重臣子女入弘文馆深造,造就了三个少年少女不可言说的缘分。
跟随女皇南征北战的徐仁青,与乐正颍一般,受到陛下的器重。而属于前楚贵族的徐家,也因为此等从龙之功在庆朝站稳了脚跟,并且联合前朝遗老,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团体。
党派之争无论在什么时候都难以幸免,尤其是这一年庆朝逐渐太平之后,朝廷内部的小打小闹也就越发频繁。幸而女皇陛下手握兵权,一言九鼎,许多争执到了她这里都无声消散。
但即便如此,那些少年情谊也因为日渐增多的打闹而疏远。原本就看不惯徐家作派的乐正颍和少年时的伙伴徐仁青也到了相见两相厌的地步。
故而,当徐仁青带着户部那群小年轻经过她身边时,对人十分热情的乐正大人只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徐大人。”
冷肃的男人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乐正颍身边,看着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乐正大人。”他的目光滑过了乐正颍,最终停在了旁边那位穿着绛红色锦袍的少年身上。
那个将她养大的母亲除了教会她尺八,还教会了她一个道理。生而为人,就要挺直胸膛,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到后来,钟离朔遇到许许多多为了活着而放弃尊严的人,她也没有忘记这句话。
甚至为了这句话,她放下了一部分纯粹的自己,去迎合,去周旋,只为了将自己尊为皇帝的百姓能够有尊严地活在世界上。
有衣穿,有饭吃,能站起来走路,不必跪地乞讨。有书读,还有他们能接触到的风花雪月。这是她身为帝王,应该做到的事情。若是她身体再好上一些,过个十年八年,在皇后的扶持下,她或许真的能做个中兴之主,好配上“昭”字里的“昭德友劳,闻圣周达”,而不是皇后说的“仪容恭美”。
只她命不太好,也可能是太罪孽深重,终究还是配不上那个字了。
不过没有关系,皇后办到了啊。自醒来那一日,她在床上躺了半月,已觉得前生种种都随着自己的身体烟消云散。唯一能让她记住的,便是梓潼一人。
她的皇后,是这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人,无论是敬还是爱。
生于皇室,是她没办法选择的事情。十六岁之前,她乐观地想,至少她能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她成了见鹿公子,成了破庙里的小药童。
十六岁之后,她又乐观地想,至少她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太子。但这个太子没有做到一年,她就登基了。
一国之君,尊贵无比,虽然只能是皇帝了,但这下她真的能按照选择地走下去了吧。可是现实却很残酷,钟离朔只能再乐观一点地想,就算和预期不一样,可只要努力她最后一定能成功。她善于笑着面对所有的不幸和苦难,于是到后来,只能选择死的时候,她也还在乐观地想,最起码自己可以选择怎么死。
她这一生的选择太少,但每一次都不曾后悔。
唯一的一次后悔,是那一年初夏的宫门前,她没有对皇后说出那句话。因为那时,她觉得自己还有漫长的十几年,却不曾想,一生竟然可以短暂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