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娘曰:“现在白鹤师兄,命妹前来,意欲如何?”
白鹤道人曰:“洪熙官因我派盗取其白龙剑,彼则用诡计夺取我派镇山之宝九龙鲤以为报复,日前曾提出以白龙剑为交换。为兄暗想,白龙剑决不能再落少林派手中,但九龙鲤又必须设法夺回,为兄自断腕之后,实力大差,因此请师妹到来,相助一臂,设法取回九龙鲤耳。”
柳凤娘曰:“洪熙官若居于杜鹃林中,有杜孟公庇护,则尚须商量。若洪熙官居于华首寺中,并非师妹夸口,略施小技,取回九龙鲤,易如反掌,不须众师兄动手。今夜三鼓,师妹单人匹马,直赴华首寺中,找着洪熙官,命其交出九龙鲤。如彼不从,实行一刀两段,其余过江龙、洪文定之辈,如敢抗命,一律杀之可矣。”
白鹤道人素知柳凤娘本领高超,洪熙官、过江龙等非其敌手,信之不疑,大喜曰:“得凤娘师妹前往,必能取得九龙鲤回来矣。凤娘师妹,尚须黄龙、空空等相助否?”
柳凤娘曰:“不必劳动各位师兄,为妹一人足矣。洪熙官失去白龙剑,侬知其必不甘心,时欲乘机到来夺取也。黄龙、空空众师兄,宜在阁下协力防守,以免有失便是。”
白鹤道人亦以为然。柳凤娘就此留在白鹤观中,辟观后六一精舍为凤娘居住之所。香衾绣榻,绿帐罗帏,一间男道侣修行之地,变为女道姑之香闺,此中风光,非男道侣所得而偷窥也。
是夜三鼓时分,柳凤娘果然换上黑色夜行衣服,腰束绉纱带,脚踏薄底鞋,以黑绸布束额,打上一个英雄结。因全身黑色衣裳,愈觉得柳凤娘肌肤雪白无伦,黑白分明,滑如凝脂。背负宝剑,耸身一跃,跳出白鹤观。
柳凤娘之轻身功夫,确属不同凡响,身轻如燕,其快如飞,未及半个时辰,便已来到华首台下。仰望山上,冷月高悬,树影萧疏。浮云三五,荡于天际。山风过处,瑟瑟有声。而烟树空蒙,万籁俱寂,深山寒夜,别有一种凄清景色。
柳凤娘不暇细细欣赏,展开脚步,飞上山来。既到华首台上,果见华首寺巍然矗立于冷月凄风之中,楼阁叠叠,殿瓦重重。寺院深?,檐瓦高琢,传出一阵樵鼓之声,冬冬当当,维时已是三更四点矣。
柳凤娘绕道至寺侧,飞身越过围墙,跃上殿瓦,一路飞檐走壁,望寺后禅房而去。盖柳凤娘深知寺院规矩,客人挂单,多住于寺后禅房之内也。
俄而,柳凤娘来到寺后,禅房栉比,均已熄灯。黑夜沉沉,房中人似已熟睡已久,独有小楼一角,百叶窗上,露出些微灯光,似仍有人未睡者。柳凤娘乃潜至百叶窗前,从窗隙向内而窥。
柳凤娘之轻功技术果然高深,潜至窗前,而楼中之人,尚冥然罔觉。你估道楼中人是谁?正是无书不成话,楼中人非他,刚巧乃洪熙官也。
洪熙官为鼎鼎大名之少林英雄,名闻四海,柳凤娘闻之久矣,可惜未曾相遇。是日也,柳凤娘闻白鹤道人言,谓洪熙官为一五十左右之人,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身躯雄伟,两臂上有火烙纹龙者便是。柳凤娘牢记于心,始以为是一个五十岁之半老人耳。是晚,来到华首寺小楼窗外,从窗隙向内一望,孤灯之下,坐着一人,手执画本,细细观看。柳凤娘细视此人,是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身躯雄伟,斯时正倚在一靠椅上,卷起衫袖,露出半截手臂,隐隐看见有火烙纹龙。柳凤娘暗念,此正是洪熙官也,但细视此人,年纪只有三十来岁,一种英雄气概,隐现于眉宇之间,与日间所想像之五十岁半老人,真有天壤之别。此人不独英雄气概器宇不凡,而一种壮年男子美,独使那个标梅已过之柳凤娘,芳心扑扑,其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其初来之间,怀着一股怒火,欲找着洪熙官之后,迫其交出九龙鲤,然后一刀两段。不料一见之下,竟为洪熙官之英雄气概所吸引,觉得洪熙官并非一个可憎可恨之人,而是一个可爱可敬之英雄男子。日间怒火,为之全消,静伏窗前,呆呆潜视,心似辘轳,进退维谷。盖柳凤娘固然四十许人,因驻颜有术,貌似花讯之人,而洪熙官年虽五十,亦因体魄强壮,亦只如三十许耳,故仍有一种青春活力,使此多情美人,窗外陶醉也。
柳凤娘窥伺良久,终不忍下手以杀洪熙官。俄而耳畔闻寺内更鼓,已报五下矣,柳凤娘方才蓦然惊醒,原来伏在窗下,已历一个时辰之久,心中不禁哑然失笑起来。而楼内之洪熙官,则因读书津津有味,亦于不知不觉之间,阅至漏尽更浅,尚未睡觉也。
柳凤娘终不忍下手,只得长叹一声,欲离寺回去。不料叹声惊醒楼内之洪熙官,急拔剑一跃而出,一口吹熄台上油灯,楼内黑漆一片,藉着楼外冷光,照见窗上人影,一瞥惊鸿,倏忽不见。
洪熙官自恃技高胆大,开门追出。遥见一条黑影,向寺外飞驰,飞檐走壁,轻功超越常人。洪熙官知此人本领不弱,立即追踪,亦施展轻功,向前追去。只见此人向寺左瓦上,跃出寺外山头。洪熙官尾随不舍,亦衔尾追出。
追至寺外,忽失去黑影所在。洪熙官心颇奇异,明明见黑影从此奔出,因何一转眼间,被其走脱?乃四围观望。时则浅月西沉,疏星三五,东方天际,微微发白,殆樵鼓已尽,天将放亮矣。
洪熙官正在张望之间,忽见华首台西边六七里许,小山峰之上,立着一人,面对东方,于晓风吹拂之中,衣袂飘飘,如临风玉树,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洪熙官急拔步追前,那人仍然望天长吁。
洪熙官奔到峰下,仰首一望。东方晨曦渐亮,照见此人,全身黑色绸衣裳。头巾已去,秀发如云,随风吹来,头发散乱。晨曦照在面上,微呈雪白粉红之色。面如芙蓉,眉如杨柳,樱桃小口。媚眼秋波,对着东方日出,含愁默默,似有万斛忧恨,蕴积于怀而无由申诉者。固一年华花讯,容光绝代之美人也。
洪熙官大奇,心念此美人,因何犯朝露而呆立于此耶?昨夜之黑影,岂即为此美人耶?此美人又因何而暗窥我之卧室耶?凡此种种,洪熙官皆无法明白,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
有顷,洪熙官终忍不住,把剑插回鞘内,拔步直上小山峰来。既到,此女子亦不躲避,见洪熙官到,回头娇喝一声:“洪熙官,侬家已宝剑留情,侥汝一命,汝尚不知死活,追踪至此耶?”
洪熙官闻言,心想此女子口出大言,莫非就是九天玄女柳凤娘?但闻得柳凤娘为一个四十多岁之道姑,今在目前者,是一个年华花讯之绝世佳人,显非柳凤娘无疑矣。见此女并无恶意,因亦抱拳曰:“鄙人洪熙官,并非不知死活,追踪至此。实因有一事无法明白,故特至此,向女士一问耳。请问女士芳名,因何午夜宵深,潜窥熙官卧室?未知女士是何意思,请明以教我,以释熙官之疑耳。”
柳凤娘喝一声:“洪熙官听着,本姑娘行不改姓,坐不更名,九天玄女柳凤娘就是侬家。因汝恃强欺人,杀我师兄弟,夺去九龙鲤,故特到来取汝性命,念及汝薄负虚名,贷汝一死,不料汝反跟踪至此。侬家今警告汝,快把九龙鲤交回,就此罢兵,言归于好。倘若执迷不悟,汝死无葬身之地,那时悔之已晚。”
柳凤娘言时,秋波频转,媚态横生。洪熙官虽为英雄,光明磊落,也为之心情微荡,神思飘然,暗想此女果是柳凤娘,原来不是道姑,乃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但是洪熙官究竟是个性情坚定的男子,当下力持镇定,仍抱拳曰:“哦!原来九天玄女柳凤娘姑娘,闻名久矣,恨未识荆,今日相见,果是名不虚传。凤娘姑娘要我把九龙鲤献出,但不知我之白龙宝剑又将如何?”
柳凤娘闻言,并不发怒,反而嗤然一笑曰:“洪师傅,汝尚欲取回白龙剑耶?汝以此剑伤侬之师兄白鹤道人,侬家尚未向汝寻仇,汝就以白龙剑作为赔偿汤药费可矣。洪师傅,好快拿出九龙鲤来。”
洪熙官目睹柳凤娘嗤嗤然笑,两片梨涡,艳丽欲滴,一双秋波,中人欲醉,已知其芳心之中,实对己有无限留恋也。当下亦笑曰:“凤娘姑娘,我不拿出九龙鲤,汝又若如何?岂其吞我入肚内耶?若然,我宁愿凤娘一口把我吞下也。”
洪熙官为人正直,甚少说俏皮话,今日遇着柳凤娘,竟打情骂俏起来。洪熙官殆亦为美色所迷,有此意动,此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也。
柳凤娘又笑曰:“洪师傅,汝欲取回白龙剑,侬不便把剑交出,汝又吞下侬家哉。哈哈!”
洪熙官此时,忽然神志回复,暗念柳凤娘颜容虽美,乃仇人也,我洪熙官为顶天立地之大丈夫,焉能干此勾勾搭搭之事,想至此,厉声喝曰:“柳凤娘听着,汝欲取回九龙鲤者,速取白龙剑来交换。如不然,问过我手中宝剑可也。”
柳凤娘忽见洪熙官态度突变,颇诧异,但尚未发怒,仍娇声媚笑曰:“洪师傅,汝欲以剑术吓侬耶?技击肤浅之徒,在本姑娘面前论剑,乃班门弄斧耳。”
洪熙官大怒,喝一声:“贱人看剑!”言未毕,一个箭步,标马上前,手中宝剑直挥入柳凤娘胸膛之上。
柳凤娘急侧身让过,亦亮出宝剑来。洪熙官见一剑空,第二剑跟着刺入咽喉。柳凤娘举剑相招。
当下一男一女,就在小山峰上,比起剑来。晨曦远照,映出万度金霞,射到两把宝剑之上,愈觉剑光闪动,飞舞空中。
洪熙官初时,以为柳凤娘年少技浅,心存轻视之意,及至交手相斗六七回合,觉得柳凤娘剑术高强,变化莫测,紧密而动,无懈可击,不觉暗暗佩服。剧战多时,洪熙官仍无法取胜。而柳凤娘之剑,越来越紧,寝假大显身手,施展轻功绝技,左右跳跃,捷如猿猴。洪熙官左右应战,吃力非常,顾得右方,柳凤娘已转到左边,顾得前时,柳凤娘又闪至身后。洪熙官满头大汗,柳凤娘则微微而笑。
洪熙官大恨,自念这个妖妇,果然利害,若仍恋战,定必惨败,不若先行回去,再想应付之方。想既定,急耸身跳出圈外,拔步便走,头也不敢回,望华首寺飞奔,耳畔犹闻柳凤娘嗤嗤而笑,笑声娇而媚,若不是满肚闷气,必为其笑声惹到魂消魄荡,但洪熙官斯时,已狼狈万分,无暇顾及矣。
斯时也,太阳渐升,斜挂天际。尚幸小山峰下,寂寂无人,洪熙官战败,尚不致为外人所知,所知者只有柳凤娘一人而已。洪熙官既去,柳凤娘亦不追赶,坐在大树下,支颐沉思,想及今番奉白鹤师兄之命,前往取洪熙官性命,夺取九龙鲤,不料一见洪熙官之面,竟然不忍下手,不特不忍下手,其芳心中突然发生一种眷眷之情,似羞非羞,若恨非恨。呜呼噫嘻,柳凤娘殆已为洪熙官英雄豪迈之气概所吸引矣。当下呆坐树下片刻,心中虽然窃慕洪熙官,恨不得再与相见,但恐悠悠之口,蜚短流长,卒不便再到华首寺来,颓然而回白鹤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