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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第1页）

刘思辰

外祖父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面色有些涨红——我知道，他又被饭噎着了。在他跨入八十岁之后的这些年头里，他变老的速度在明显加快：先是耳朵有些背了，我扯着嗓子重复好几遍，他才能听清；接着，他不再六点起床，进菜园摘菜，然后轻手轻脚在厨房给长假回家的一大家子人准备早餐，取而代之的是早睡和晚起……或许是吃得太急，或许是饭煮得太硬，他常会噎着，看他呼哧呼哧吸气的样子，我竟有些难过了。

我的童年，一直有他——

上小学时，他常代替分身乏术的爸爸妈妈接我放学，可口的小吃一路伴我回家：五角的棉花糖，一元的羊肉串、棒冰、可乐……我犹记得他从蓝布中山装口袋里拿钱时脸上的笑，现在想来，是带了点儿宠溺吧。

班主任对我们生词默写要求十分严格，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外祖父便接过帮我听写字词的任务。他读出一个词，我飞快写下然后看着他——廉价老花镜架在他不平整的脸上，又留着光头——真像语文课本插图里的小猴，不，老猴。因为只念过几年私塾，他的发音常常不太标准，我抓耳挠腮怎么也不记得有那么个词。他低头仔细看了看书，咬定没读错，我夺过课本，找到那个词，随后便理直气壮了。他也不恼，扶扶眼镜，让我教他，我把头一昂，背起双手，半晌，才开“金口”。那时的我，还真是没有丝毫“为人师表”的风范——哪有那么自鸣得意的老师？是他，成全了我儿时的点点骄傲。

初二的一个周末，他刚下车到我家便问：“去你们学校还是那条路吗？”他忘记我已升入中学。这时，我才感觉到了他的老去，仔细看看他：佝偻的背更驼了，黑，瘦，眼睛有些黯淡了。

那个硬朗的他去哪儿了呢？

一年正月十五和他出门看花灯，一个乞丐迎面走来，蓬头垢面，冲路人傻笑。我下意识地往他身后躲，抓住他的手，他低头告诉我：“没事的……”揽着战战兢兢的我走过。他的手，好像树枝，瘦，枯，却很有力。

常听人说“老小孩儿”——老人会老成一个小孩儿，我现在才渐渐体会到了。

2010年末他第一次坐了飞机，在广州舅父家他牵着电话线纳闷：“怎么上飞机时不是楼梯啊？国家领导人不都从那下来挥手致意吗？”父亲笑道：“他们用的是专机，民航都是走‘管道’”。他便噢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

前些日子，喝过母亲带回的凉茶，再看到电视里播放这一产品的广告时，他嘟囔：“就是这么个味道啊……”

戒烟好几年，岁月悄悄抹去了他的一些习惯，闲时的阅读却固执地保留了下来。高中难得的周末，我端着水杯匆匆回房，瞥一眼客厅：他安坐在沙发上，微微倚着靠枕，阳光柔和地泻下来，落在他手中的《梁实秋文集》上。那一瞬我竟有些失神……

时光的碎片里，他的模样完整地在我心中，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