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清曰:“弟子久蒙师父训诲,得列为少林宗内大弟子,但不敢以此自满也。常聆师言,天下之大,奇能异技之人正多。弟子技不如人,为彼所败,只恨自己技仍不济耳,焉敢有憾于人。”
海川曰:“贤徒亦深知养气之道也。不过你虽无憾于言永福,但贫衲必须南下辰州,与彼一面。”
法清曰:“师父岂欲为弟子复仇耳?”
海川曰:“非也。你为少林大弟子,亦败于其人之手,则其人之武技,当有超卓之处。我少林宗内,集各方之豪杰,萃古今技术,一炉共冶,乃成一派。如鹰爪擒拿一技,虽则传自本门祖师罗祖,明末清初,不幸遭兵燹,此技已散失,洪钧祖师多方设法,亦将此技寻回。虎鹤双形一技,乃洪熙官之妻方永春所创,后又收归吾门,为少林宗绝技之一。故吾门祖师,常有万法归宗一少林之语也。言永福之八拳,既已超卓绝伦,衲当设法使之列入吾门,俾少林拳术,更形光大也。贤徒与言永福一度较量,你对其技,有何批评?”
法清曰:“言永福之八拳,多以连消带打为制胜之道。弟子之力,非不雄矣,而永福为三家村熟师,骨瘦而文弱,论力量本非弟子之敌手也,不料较量起来,彼纯以柔功迎战,弟子之力虽雄,却无法击及其体,反之因其发拳连消带打之故,敏捷非常,快如闪电,弟子遂以缓慢见败。”
海川曰:“言永福能创此拳,以快制慢,以柔制刚,以静制动,此亦武林中之非常人也。武技一道,非纯以力取胜,主要之点,还是以技术取胜。为师不才,于明早南行,凭三寸不烂之舌,使言永福之八拳,同列吾门之内,以实现祖师万法归宗一少林之语。为师去后,本门事务,由你暂行代理。”
法清合什领命。次日清晨,海川和尚果然披上袈裟,踏着芒鞋,离开少林,飘然就道,过武汉,经长沙,迳到辰州县城,按址拜访言永福于其家。
是日黄昏,众蒙童经已放学回家,言永福尚未晚膳,在书斋外之小花圃,正授邬云侠以八拳技术,忽闻书僮入报,谓门外有一老僧到访,自言是少林寺方丈海川和尚也。言永福闻言,暗念此僧必为法清复仇无疑,少林拳术,天下皆知,此僧既任方丈,则其技之精深,可以想见,不敢怠慢,连忙整衣出迎。
只见海川和尚,年已七十,身躯雄伟,童颜鹤发,飘然有出尘之姿,睹言永福出,合什微笑,叫一声:“阿弥陀佛。施主岂言永福先生乎?”
言永福亦抱拳还礼曰:“然,鄙人正是言永福。大师不远千里而来,请入书斋少坐。”
言永福言毕,延海川和尚回至书斋,献上香茗。
茗毕,言永福首先言曰:“素仰海川大师,为少林健者,武技湛深,名驰遐迩。此番到来,是否为令徒法清和尚与王大钧之事?”
海川曰:“言先生,贫衲以前,忠厚为怀,误收劣徒王大钧,致使少林名誉,受尽玷辱。衲前尚以为彼乃一好人,迨后派人至嵩山下一查,王大钧之诡计,才恍然大悟,但悔之已晚矣。今彼已归道山,以前恩怨已了,想言先生亦有此同感中。”
言永福曰:“大师能知王大钧与老拙之是非曲直,足见大师慧眼如炬,不愧少林英雄也。现大均与小徒大鹤皆死矣,我亦不愿再提此事。”
海川曰:“小徒法清,前月造访言先生,蒙以老拳相飨,拜赐良多,足见言先生之技,洵属旷世无伦,可恭可敬。贫衲不敏,嗜武如命,遇有名手,不惜跋涉万里,以资研究,今日不揣冒昧,登堂拜访,亦此意耳。言先生亦不以贫衲愚鲁,不吝赐教乎?”
海川之言,似有挑衅之意。言永福技高胆大,乃询之曰:“大师之所谓研究,究竟是何意思,岂为令徒法清,报复一击之恨乎?”
海川笑曰:“非也,言先生幸勿误会。夫优胜劣败,天理公演。而武技较量,非死即伤。技不如人,而为所败,此自取其辱也。若睚眦必报,此市井所为耳,非我少林弟子所应为。贫衲此来,却有一事相请于言先生,幸祈勿却。”
言永福曰:“方丈有何指教?”
海川曰:“衲闻小徒法清言,谓言先生之八拳,拳法精妙,独步千古,武林人士,世罕其俦,贫衲不禁心向往焉。故特晋谒于言先生,请一观尊技,以开眼界耳。”
言永福大笑曰:“仆于大师之前献丑不难,所虑者,此雕虫小技,诚恐见笑方家而已。夙仰大师为少林技击宗师,拳技湛深,名满天下,今惠然而来,欲观末技,窃以一人表演,无甚足观,何不与大师为技术上之切磋欤?”
海川曰:“固所愿也,请言先生指教。”海川言罢,即从座间徐徐而起。
言永福曰:“仆与大师既为技术之切磋,胜负本是等闲之事,但若一经传出,则外间之流言滋多,还请大师守秘为妙。”
海川笑而颔之。言永福乃引海川至后堂内,闭上室门。堂中只剩下两人,开拳扎马,大战起来。邬云侠不得其门而入,无从窥见两人之战情,伏于堂外侧耳细听。但闻堂内拳风虎虎,履声杂沓,呼喝之声如龙吟虎啸,知二人拳来脚往,正在杀到落花流水,难解难分也。
邬云侠伏听良久,忽闻拳斗声突然而止。二人哈哈大笑,堂门遽开。言永福与海川携手含笑而出,再到书斋之内。时已黄昏已过,夜色迷离矣。邬云侠一头雾水,不知二人谁胜谁负,但见二人情谊欢洽,谈笑风生,知二人已化敌为友。
言永福既入书斋,命邬云侠端酒肴至。邬云侠应声而出,至厨中,书僮已将酒肴预备,捧至斋内。言永福与海川共饮,黄鸡白酒,对坐而饮。邬云侠陪侍于侧。
酒过三巡,海川和尚喟然叹曰:“言先生,你亦知贫衲来此之真意乎?”
言永福愕然曰:“大师顷间经已说及,不是欲一观末技乎?”
海川曰:“此固为目的之一,但有一事相请于言先生者。窃我少林宗,自达摩祖师开山以来,时历千年,其所以得有今日为武术之宗者,固由于少林弟子之努力,亦赖武林名士所协助,方克致此也。达摩祖师创易筋经与十八手罗汉伏虎拳于先,为少林宗内外家之鼻祖。其后历代方丈,不惜云游天下,寻师访友,将天下名技,萃于少林。千年以来,各方宗派,先后来归,遂有今日。故少林门内,曾悬一匾,上书‘万法归宗一少林’七字,盖即指此也。言先生之八拳,拳法新颖,奥妙非常,能兼内外两功之所长,并擅攻守两法之精妙,如斯绝技,理合留之名山,传之不朽也。故贫衲特来拜谒先生,请先生亦归宗少林,将尊技列为少林拳术之一,广为发扬,未悉尊意如何耳。”
言永福曰:“少林大名垂宇宙,蔚为武术之宗,末技浅陋,竟蒙谬赏,仆亦焉敢自秘乎?且自拙荆郑氏为王大钧迫害惨死之后,十余年来,仆已厌倦红尘,誓言不娶,屡欲遁迹空门,以青磬红鱼为伴,了此余生矣。只以魔障未除,郑氏芳兰之余恨犹在,故未实行耳。今魔障已除,小徒大鹤亦已谢世,仆亦何恋恋于尘俗间乎?不过现方盂夏,蒙童之功课未毕,大师可先回少林,待至本年冬季,蒙童之学业结束后,仆当携小徒云侠,北上少林,披剃为僧,皈依我佛也。”
海川见言永福已允,为之大喜,举杯相贺。是夜,海川和尚宿于言永福之茅舍中,在辰州留连三日,始与言永福作别,先回嵩山。濒别之际,言永福送至村外,殷殷订后会。海川和尚始飘然而去。
光阴荏苒,流光如矢,转瞬又已秋尽冬来,距蒙馆散学之时期不远。言永福一面将蒙馆事务准备结束,一面命邬云侠往长沙镇上,召徒孙杨先绩、陈雅田二人至,而谓之曰:“余自拙荆死后,久欲隐迹荒山,不问世事,徒以王大钧未灭,故暂居此耳。今彼伧已死,大鹤又饮恨以殁,余之去志决矣。余不日即北上嵩山,皈依少林。云侠之技未成,余不忍彼半途而废,故挈之同。你二人之技已成,且已自立门户,望你二人今后谦以待人,和以处世,则无往而不利也。”
杨先绩、陈雅田二人唯唯而应。言永福又曰:“武技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二人之技,经已完成,所差者,经验未丰,技欠纯熟而已。若能拳不离手,日夕苦练,熟能生巧,技更精湛,庶不负师父训导你等之苦心。而余拳之能发扬光大,亦唯赖你等努力耳。”
杨先绩、陈雅田又点首。言永福复曰:“你师大鹤,殁于剑门。为弟子者,理宜前往,将其遗骨移归故乡,使其得受家人香火,不致为游魂野鬼也。”
杨先绩曰:“徒孙辈当遵师公之命。师公此去,再回来否?”
言永福曰:“余披剃入山,不再回此矣。望你等好自为之。”
杨先绩、陈雅田为之黯然,盖伤别离也。
言永福濒行之日,设筵为二人诀别,然后携鄢云侠北上少林,拜海川和尚为师,披剃皈依,法号玄清,以青磬红鱼终老。而八拳一技,遂并入少林之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