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林望京仿佛成为了整座正德殿的焦点,举殿瞩目,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林望京不算雄伟却异常挺拔的身躯上。而这些人的脸上,神情各异,端的是一副众生百态,各怀心思。
靖南侯、怀忠侯站于殿上最前方,离宁王王座也仅是两丈之遥。此刻两者均低垂眼帘,面无表情,似乎林望京方才所言与他们全然没有关。联。但若是能于近处细看,还是可略微察觉出额头处稍稍有筋痕隐现。
反观一侧的南安侯,一反往日暮气沉沉之态,竟似老树开花,枯木逢春,勃然散发出一种盎然的朝气。虽还未曾言语,但在他那沟壑般的抬头纹下,那双深邃眼眸中射出的凛然目光,已是利如刀刃。到得这一刻,谁都能猜到,林望京的南晶北调策,十之八九是已经得到了南安侯的支持。不过也是,广闽郡的晶石贸易,又怎会绕得过南安侯?而此次的海贸策若得施行,受益最大之一便是南安侯,试问他又怎会不支持?
其余诸人,或讶然惊之,或奋然悦之,或默然观之,或悠然叹之,或恍然悟之。神情各异,不一而足。但若论最为颓然沮丧的,还是非蒋干莫属。他本是一腔热血而来,却骤遇林望京一盆冷水绕下,实是浇得肝肠寸断,血凉如冰。蒋干本以为自己筹谋许久,深思熟虑的谋划,在今日殿上能一鸣惊人,将一直不相上下的林望京踩在脚下,一举夺得梦寐以求的司首之位。却不想,自己的一番苦心,到头来都为别人徒做了嫁衣。自以为是的靖河运策,却只是林望京恢宏长策的其中一环。
想到这,蒋干不由得回头看了居于最末的邱商一眼。这一眼,似穿心和箭,直将邱商看得如筛糠般浑身颤抖起来。蒋干咬牙切齿想道,怎会如此凑巧,自己志在必得的河运策,忽然变成了林望京海贸五策之一,林望京的高瞻远瞩更加突显了自己的鼠目寸光。两者相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本是一团迷雾的船舶司司首之争,如今看来已没有悬念。思来想去,惟一漏了风声的只能是邱高那天与林立的船楼相晤,密谋被他堂而皇之地拿来做了显摆,对方有了提前应对,怎能不误了大事?
蒋干紧握拳头,指甲在掌心处截出了血痕犹不自知,他愤然叹道,竖子不足与谋也!
而邱商现下脑中只剩一片空白,茫茫然中只剩一个想法:自己在船船司内一直持中而立,左右逢源数年,好不容易狠下心来豁出去投注,到头来却只落得个满盘皆输!他脑海中忽而划过林立前几日对他说意味深长说过的那句话——但你可知?你眼中的这艘大船,在某些人眼里,只不过是一叶小小的扁舟。你们的眼光从来只局限于广南那一隅,这样,是看不到中州的天的。
现在看来,那番他曾经觉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语,如今却显得如此的振聋发聩!
宁王端坐了众臣之前,王座之上,表情一直无甚明显变化,甚至眼神都极少落在臣子们的身上,飘渺无踪,深邃如海,臣子很少能通过眼神去琢磨揣度透他。但此刻,群臣无需琢磨,无需揣度,几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五座之上宁王那种前所未有的凛然,如睡狮初醒,眦睨天下,不可一世。
如此转变,只因林望京方才的海贸五策。
“弃陆走海,以行海贸。孤有多久没有听到这般酣畅淋漓的惊人之语了。”宁王身子微微前倾,似有威压之意,他于王阶之上俯视着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问道:“诸卿以为,此策如何?”
胡绍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虽是政事阁首辅,但只因当年是宁王太傅才得居高位,多年在广闽郡中犹如无根浮萍,只能在宁王与一干世家权贵之间闪转腾挪,极少余地。宁王作为一代雄才大略之君主,最擅帝王平衡术。宁王需要一个没有世家背景的政事阁首辅,来作为与世家之间博弈的缓冲。所以胡绍当了这个首辅,并甘之如饴。这是他的命,也是他存在的意义。胡绍知道,宁王方才此问,只是想看看世家之中,赞同海贸的力量有多大,反对海贸的力量又有多大。届时,胡绍才会站出来,说一些宁王想让他说的话,做一些宁王想让他做的事。他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也不能有自己的意志,宁王的意志,才是他的意志。
因此,胡绍沉默了。
但,政事阁次辅,南州三侯爵之一的靖南侯蒋觉却不打算沉默。靖南侯、怀忠侯两家分别把持着淮国公府、庆国公府与两郡的陆运贸易。包含茶铁、粮布等,几乎涵盖了衣食住行每一面。若开海贸,毋庸置疑,受损最大的必定是他们两家,所以蒋觉肯定不能赞成。可他作为政事阁次辅,反对一件事情必要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至少要上得了台面。不过他没有。但他历经官场沉浮多年,多的是手段,多的是办法。靖南侯蒋觉悠然站出列,声音雄浑且厚重,老成持重地道:“殿下,老臣以为,兹事体大,牵扯众多,此事应从长计议,切忌贪功速成。”
南安侯柳方闻言,心下不屑一笑。这么多年,但遇危事,缺乏急变的蒋觉永远都是这一招。横竖摊开,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拖”字。当然,这拖字诀往往也能效果显著,大事,拖着拖着拖成了小事,急事,拖着拖着,也就有了从容应对的空间和时间。但,今日我柳方既在,便不会让你这老狐狸轻而易举就遂了愿。
于是南安侯也随蒋觉坦然出列,扬声道:“靖南侯之言,臣不敢苟同。今日所议,议的是海贸策是否可行,而不是海贸策该怎么行。若是议海贸策该怎么行,的确是千头万绪,牵扯众多,在朝会上一时难以厘清。但若议的是海贸策是否可行,便只需权衡利弊,计较得失,要的是快刀斩乱麻,一举廓清迷雾,底定大局。又何来的从长计议,贪功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