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猛喝了几杯,正色道:“兄弟谬赞了……眼见鞑子占我大好河山且不去说,还在中原的土地上仗势横行、欺压南朝子民,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兄弟刚才见义勇为,狠狠教训那帮鞑子,实令老哥哥既感且佩。”
祈少君道:“老哥哥过誉了,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贾道:“好,既然是自己人,老哥哥就有话直说了……不瞒老弟,老哥哥早年曾欲结交天下豪杰,推翻蒙古朝廷共创大业……”说到此处,他又叹了一声道:“但是,历史也告诫我们后人,天下大势盛极必衰、衰极必盛,历朝更替更是自古已然……你觉得此言有理么?”
此乃千古至理,祈少君断无不认同之理。
老贾道:“只是……改朝换代,苦的还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其实说到底,百姓心中所求不过尔尔,这天下到底是汉人的还是蒙古人的,说句诛心之论,他们又哪里关心?他们要的只是天下太平,只需能够安居乐业,他们谁又去在乎谁来当皇帝、谁来得天下呢?”
祈少君微微额首,道:“老哥哥有何高见?”
老贾肃容道:“高见不敢妄言……老哥我觉得,无论世人怎么看待,只要对得起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百姓,那无论做什么都不算违背底线,就好比说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绝情仙子平反,足见兄弟你是个不被迂腐枷锁束缚,率性而为的真男儿,这正是江湖崇尚的任侠之道!老哥哥真是羡慕你,不知多么想如兄弟你这般仗剑行侠、快意恩仇,无奈功夫差劲,唯有另辟路径以图一展抱负,为此曾结交豪杰共创大业,也尝试了投效朝廷。”
“投效朝廷?”祈少君口中应了一声,心中隐忧渐大,但他仍面不改色,还坦然一笑道:“老贾,认识你这么多年,小弟只道你一混迹江湖闲散之人,今日才知道原来老哥哥胸怀鸿鹄之志,心系天下百姓,实在令小弟钦佩。”
老贾几杯下肚,似有醉意,摆摆手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祈少君微笑喝了一杯,但并未去接他的口,因为心中隐隐有了疑窦,而且倘若他的判断是对的,那就算自己不出言相询,对方自己也必会主动道出,对方欲擒故纵,而他自己只需以静制动。
而老贾果然耐不住(中间省略十万字)滔滔不绝……
最后他微醉道:“不瞒老弟,如今老哥哥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虽一心戮力为百姓,却也眼见官府无道、奸佞横行,深觉势单力孤呀。”
祈少君沉声道:“言下之意,老哥哥如今是已头身朝廷,位极人臣了?”
老贾苦笑道:“啧!位极人臣谈都谈不上。”他正了正面色,又道:“但无论身处何位,老哥哥初衷未改,体恤民生不敢有丝毫松懈怠忽,如今身在朝廷,总算薄有权势,可以借着有为之地为老百姓略尽绵薄,总好过过去混迹江湖碌碌无为……所以,嗝~~!还望老弟切勿以异样目光看待老哥哥我。”
可是话说到这个份上,祈少君怎会不用异样眼光看待他?这番滔滔之言看似合情合理,可谓在朝为忠诚、在野为人杰,可是在思想豁达又心思细密的热血青年看来,却显得老谋深算,字字句句透着诱人入局之嫌!试问又怎能瞒得过祈少君!他思绪了一下,淡然应道:“嗯,以老哥哥的才能,要图个荣华富贵何处不能?的确不该沉沦于草莽,整日捣鼓着贩卖江湖情报、揭人隐私的勾当,到头来不过图个两袖清风……眼下就好了,加官进爵前途无量,恭喜老哥哥了。”他举杯敬酒,但这绵里藏针的话渐显锋锐。
老贾也不知有无听明白,道:“这些年,老哥哥也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士,像老弟这样的少年英雄,若能一同共事,实是苍生之福,若是将来有机会,还望能与老哥哥一同实现理想,为百姓谋福!”
祈少君心中不禁暗暗惊付:“老贾啊老贾,你究竟是怎么了?今日若是换了别人,恐怕真要被你这番大义凛然地说辞给打动了。”
老贾见祈少君沉默不语,温声叫喊:“老弟?祈老弟?”
“嗯?哦,一时出神,失礼了。”祈少君一怔,收起思绪道。
老贾展颜道:“无妨,老弟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更难能的是有一颗不受迂腐陈规束缚的心,正是干大事的料!相信你也不甘心平淡一生,更不会无视苍生苦难而无所作为吧?”
听完他的“招安”,祈少君不禁狡黠一笑,道:“老哥哥心念苍生,而且懂得以大局出发,此番用心良苦,也的确不失为良策,小弟感佩于心……只是小弟也有一些愚见,不知当不当说?”
老贾道:“洗耳恭听!”
祈少君正色道:“老哥哥之计虽不失为保土安民之策,却只能保一隅百姓一时之安泰,可如今苦的是全天下的百姓!而最重要的是,气节何在?”
“这……?!”此言令老贾一怔,酒兴随之扫空。
祈少君又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昂藏七尺之男儿,重择之上并不在得失,正在于气节!鞑子侵占我大好河山近百载,小弟无论到哪,都眼见他们欺凌我汉人子民!百姓苦、忠良戮,这算什么世道?!投效这等朝廷、尊奉这等君主,试问汗青之上会留下什么样的名声?”
老贾面色微变、矫舌不语,显然不知该如何对答。
而祈少君又道:“当然,只要无损于大节,无论做什么皆瑕不掩瑜,可就算依老哥适才所言……至少,小弟从未见过朝廷真正为百姓着想,若是他们真能善待天下百姓,令他们安居乐业,那汉蒙两族及各族子民等同为天地骨肉,入朝为官、保土安民本是上上之策,可是自他们入关以来,中原土地赤炎滔天,铁蹄肆意践踏,大军动辄屠城,白骨成堆、血流成河,而今江山统一已有数十载,始终不见皇帝惠泽于百姓,却常听闻忠良遭逼害,路边冻死骨、流离失所者依旧不计其数!朝廷荒淫、昏君无道,这是不争的事实,投效如此朝廷,实在有悖于民族大义,恕小弟万万不敢苟同。”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和,但那双直视老贾的眼神里,那逼人的光彩又再次流露出来,想是被自己那一番大义凛然之言给激发了豪情,说到最后,语声也不禁愈发高亢,而反之,起先还微带醉意、谈笑自若的老贾,此刻已是面沉如水,全然没有了前一刻闲谈逗趣的诙谐神情,面对对方正气凌然的眼神,自己一双冷暗的眼眸既不敢直面,更含满着失望、恼恨和惆怅的复杂心情。
而祈少君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立刻移开天芒般的视线,并缓缓扫向云谷,他早就留意此人一直凝神端坐,他和老贾两人暗中斗法半晌,他却始终不言不语,比起嚼三寸不烂之舌的老贾,他才是真正得不可测度。
于是他再探问道:“云兄,敢问您对小弟之言有何看法?”
云谷沉沉道:“男儿本色,佩服。”
老贾也终于开口,干涩地道:“那老弟你的意思是?”
祈少君将酒杯重重一放,正色道:“若是真有机会的话……揭竿起义、推翻暴政,为汉人和所有民族百姓建立真正的太平盛世,才是正道!”
老贾无言以对,只得故作肃容道:“贤弟呀,你如此言行等同叛逆,依法论罪当诛,此间人多嘴杂,还望谨言慎行!而且你想过没,一旦战火重燃,也必定使得天下百姓更雪上加霜。而老弟你如此奇才,却要……”此言未道完,只见他一声轻叹,不过他不是在为自己的话中之意而叹息,而是在为最后那没说完的话而叹息。
祈少君只管自己道:“所谓不破不立,何况老哥哥适才也说盛极必衰、衰极必盛,改朝换代自古已然,今朝气数也终有尽头,而哪次改朝换代又不是血肉所铸?成大事也好,为百姓谋福也好,这代价本来就是高昂的不是么?”
这番话足以令天下有志之士耸然动容,亦能令别有用心之辈自惭形秽,而别有用心之辈此刻又究竟作何想?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祈少君心中思索之余,又展颜一笑道:“草莽小子一番愚见,老哥哥切勿介怀,何况以小弟的性子,哪里干得了这等大事?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倒是勉强可以,若如老哥哥这般大志,小弟可是万万不敢丢人现眼的……不如一壶酒一柄剑,游遍山河、傲笑红尘来的自在!来来来!干!”
话毕,他朗声一笑、举杯一饮而尽,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了铁仲玉。而且他此言内带着讥讽,但老贾明知他言下之意却又无可发作,只得强忍腹怒,目光斜视道:“如此说来,你是觉得老哥哥的立场似有不妥咯?”他的语气已经远不像之前那般平和,而是微带着冷削与敌意。
但祈少君却始终未变,淡然、笑道:“老哥哥这话岂非误会我了?小弟断然不会投效朝廷,但不过是一己之见解,所谓人各有志……老哥哥适才不也说,只要所做之事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就不算违背初衷?此言极是,小弟自幼仰慕老哥哥博文广识,今日亦受教匪浅!来,再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