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和青楼女一样,都是这个世界有人类以来,最为古老的几种行业之一。从古到今,无数的江湖儿女,或被迫,或自愿,沦落其中,不得翻身。
浪迹江湖有着寻常人体验不到的风险,被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所淘汰的概率几乎高达十之八九。每一个历尽千辛万苦,奇迹般幸运地度过一次又一次劫波,最终得以风风光光站到顶点,并且活了下来的成功个体,只要将他们的经历写下来,都会是一个世人无法想象,无法相信,疯狂而又炙热的传奇。
譬如杜月笙、华青帮、廖光惠、皮财鱼……
当然,类似于这些万分之一的存在,并不足以成为一个人走上这条道路并且心存侥幸的理由。
但是,我却始终坚信自己可以。
因为,正是这种信念才让我坚持到了现在,如果连这一点都开始动摇,那我就已是一无所有。
自从得知黄皮归来的那天起,我就始终在留意着九镇道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尤其是得知他与老鼠联手一起办了明哥和牯牛,正式向义色宣战之后,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私底下进行着密切关注。
我当然知道,这场战役还远远没有完结,后面一定还会有某些可怕的事情发生。
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黄皮的下一个目标居然就是我本人。
当初兵行险着,抱着必死之心救出张总之后,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少再去省城。
先撇开背后那位位高权重,稳居庙堂,捏死我胡钦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的谈先生不说。单凭葛朝宗、龙云二人的身份势力,以及他们和我之间所接下的仇隙而言,省城一地对于我胡钦,就已经不再是要去就去,适宜居家旅游、喝酒泡妞的寻常地方了。
更何况后来,我还曾不止一次的收到过风声,葛朝宗对我恨之入骨,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扬言说,迟早要办了我。
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
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虽然张总器重我,廖老板看好我,可如果我真的落入了上面三人其中之一的手里,那么,他们二位也并不见得就真会拼尽全力,替我出头。
毕竟在他们迈向成功的这条路上,我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冒出来,可以帮他们办事的胡钦。
一将功成万骨枯,保帅可弃马前卒。
这些道理,他们远远要比我了解得通透。
不过,纵然话是这么说,人却永远都不可能主宰命运。
这一次,我终归还是免不得要去一趟省城。
形式主义的中国人向来讲究一个双喜临门,喜事总爱选在佳节。所以,每到临近年底的时候,结婚的人总是特别多。
好几年前,和樊主任一起合作放篙子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朋友,也是樊主任当时的顶头上司。此人姓谢,五十出头,老家也在九镇,为人精明,长袖善舞。一直以来,在很多事情上,都曾经对我和樊主任照顾颇多。
后来,他步步高升,去年的时候,调入了省城一个职权部门任职。但是,彼此之间并没有断了联系,每到逢年过节,我和樊主任还是少不得要去登门拜访,孝敬孝敬。
今年底,他的儿子结婚,早在三个月前,就给我打了电话,通知我去吃喜酒。前几天,樊主任也专门约了我,说到时候一起去。
我当然是不能不去的。
为防万一,那天我并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专门借了一辆朋友的广州本田,一大早,就去九镇接上樊主任,一起赶往了省城。
还记得出门之前,母亲给我说:“胡钦,你路上开车小心点,今朝雨落得大,开慢点啊!早点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啊?”
对于母亲习以为常的啰唆,我颇不耐烦,随口答了一句:
“就是吃个酒,搞完事就回来哒,你这么啰唆干什么。一两个小时的路,又不是远得很,未必不回来啊?”
当时,我说这话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告诉母亲,这么近,我今天不回来,难道还要开到明天吗。
谁知道,这一去,别说明天了,我居然真的差一点就永远不再回来。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养成了一个特俗的习惯: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再说任何不吉祥的话。
如同所有有权有势的场面人一样,谢主任家里的婚宴也办得相当隆重。
樊主任去找邻桌的领导喝酒去了,我独自坐在一堆素不相识的人群中间,呆呆望着那一对在至亲好友的祝福下,有些羞涩却又依旧忍不住紧紧相拥在一起的新人。
新郎官的年纪看上去应该和我差不多,干净俊朗的脸上,散发我们这般年纪应该有的那种朝气蓬勃,乐观向上的光芒。美丽大方的新娘子,紧紧挽着他的臂弯,依偎在他的身旁,看向他的眼神里,荡漾着无边无际的快乐与满足。
在客人们的哄闹声中,他们对望、宣誓、承诺,然后相吻。
突然之间,我就产生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失落感。
他们活在我曾经活过的那个世界当中,他们的身上,有着我再也无法拥有的那些东西:一份正当而令人羡慕的职业,一个温暖安定的家庭,一位体贴相爱的伴侣,无数真挚诚恳的祝福。
我想,他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但是我呢,我永远都只能做一只活在阴暗处的野狗,孑然一身,然后老朽,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