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每时每刻都受着光阴的刺扎、撕咬,他的心不断地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撕裂着……天将破晓时分,一个令张胜魂飞魄散的消息像地震一样传了过来———虞常被活捉,谋反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张胜在一瞬间,脸由热变冷,由黄变白,他脚下的土地似乎在这一刻变成了无边无际也无底的深渊。而他自己,分明是被什么东西倒着吊了起来,头发在深渊中飞散。夜空,一会儿翻倒在他的脚下,一会儿似乎又看见草场、牛羊、树木等都扣在了头上……天塌地陷,张胜彻底蒙了,脑袋嗡嗡炸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胳膊腿、身子是否还存在着。
张胜一屁股跌坐在土包上,仿佛已跌进万丈深渊,一阵阵的冰霜冷气,顺着脊梁骨不住地往上爬,让他不寒而栗。
张胜知道,谋反失败,就预示着他和苏武这支出使匈奴的队伍将迎来难以想象的灾难。
“怎么办?”张胜一遍遍地问着自己,满脑子充塞着惶恐不安。
哇!正在这时,一声惊叫,从并不太远的北方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抽得张胜惊惧万分地朝着发声的地方看去。他看到一只早起的乌鸦,正从林子那边往这边飞来,在空荡荡的黎明时分嘶叫着、飞翔着,声音特别响亮,似乎要将这个世界震塌一样。
张胜孤零零地站起发麻、发冷、发抖的身子,半天不知道怎样才能将痴呆的目光收回来,直到那黑鸟的影子在苍莽的原野上空,变成一个黑点,慢慢地消失。
张胜大脑一直处于空白状态,憋了许久许久,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到底有多久。他像傻了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东一倒西一歪,踉踉跄跄地摇晃着。
有小风从天的尽头吹来,吹在张胜的脸上,他这才梦醒了一般,对着苍茫大地,嗷嗷地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谁能在这一刻品尝到一位出使匈奴的副使的心情。在一心想为大汉铲除叛徒,为汉朝震慑时不时进犯中原的匈奴而出把力的时候,迎来的却是失败的结局,张胜感到心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渗血。当他清醒过来时,想到此次行动的失手,肯定会让单于且鞮侯发怒,必将连累这次出使匈奴的苏武及其随行人员,他们的命运……张胜被一次次袭上心头的懊悔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胜孤独无援地迈着沉重如铅的脚步,低垂着脑袋,罪犯似的,一步一步向苏武的住处慢慢靠近。
初冬的漠北草原,一层扯起的薄雾让点点毡房和草场以及坡地河流统统披上了神秘的白纱。有勤快的牧羊犬已开始了新一天的自觉训练,在朦朦胧胧微亮的天色里窜来窜去,欢快地展示着看家护羊的本领。
又过了一阵子,帐篷上空的袅袅炊烟将牛粪的青草气味混合着牛奶的香气一齐飘散开来,草原旷野顿时弥漫着游牧人家浓浓的别样生活气息。
苏武手执节杖,挡住了恍恍惚惚走来的张胜。
张胜猛一抬头,看到苏武那张严峻而又亲切的脸,觉得恍如隔世。他迟疑地看了苏武半天,再看看苏武手中紧握的节杖,差点腿一软,要跪倒下去了。
“你……你已经得知事情彻底失败的消息了?”张胜的脸色蜡黄,声音嘶哑,无望地问。
“什么事彻底失败了?”苏武如洪钟一样的声音一响起,更加重了张胜内心的愧疚。
此时,天光大亮了,常惠从军营帐篷那边快速地走了过来。见状,一声不吭地站立在苏武和张胜的一旁,睁着惊奇的大眼,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
张胜不得不将这次和虞常的密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苏武。最后,张胜说:“怪只怪我的脑瓜想事太简单,一心只想着如果成功了,咱们回去,也算是有史以来出使匈奴功劳最大的一支队伍。同时,也为咱大汉消灭匈奴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哪料想结局会是这样……”
听完张胜的述说,苏武浓浓的双眉蹙成了两团黑疙瘩,他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喜好多嘴的常惠,这会儿也听得发蒙发怵了。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呆呆地看着苏武和张胜。
旷远无垠的草原,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下,将枯黄凄凉的面目呈现到了苏武他们的眼前。
“这次事件,定会牵连到咱们的队伍。”一直没开口说话的苏武停了好长时间,这才镇定有加地对张胜、常惠说,“我作为这支出使匈奴队伍的领头人,肯定要受到单于的羞辱、刁难,甚至作践。我是大汉的官员,与其让胡人那样对我大汉国的使节大不敬,还不如我现在就干干净净地去死!汉朝官员是不能容忍匈奴蛮夷的任何欺凌的!”
苏武说着,唰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了佩刀,欲行自刎。
张胜、常惠见状,忙上前抱住了苏武。
常惠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大声喊叫道:“千万不可呀苏大人,您走了,留下我们这支队伍可咋办呀?”
张胜将夺过的刀紧紧地攥在手中,心在一滴一滴地流血。
背后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明晃晃地照射着薄雾笼罩的草莽原野。牧民在马背上长鞭一甩,啪啪地,甩出了对新生活的希冀,群羊如云一般涌向鞭梢所指的方向。
草原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照旧过着一天又一天重复的日子。
一场西北风来了,阴冷的气势令原野上的一切都感觉到今年的冬天一定是个不平常的冬天。
风狂乱地在牛羊的身上滚动着,将这些草原生灵搅动得毛发掀起。
冬季,就这样在汉朝使者们毫无准备的境况下,在漠北大地上,安营扎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