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漠北原野一派银装素裹下一步步走着。高卧在树干枝杈上的柴草鸟窝,在冰天雪地里,显得亲切又温馨。出出进进的飞禽,像自由之神,令牢狱里的人望之而心生羡慕。
基本恢复了体能的苏武,静静地凝望着帐篷外的树林、河流以及雪原,他的思绪又一次跟着野地里的阳光,回到了大汉,回到了生他养他,铸就了他刚毅性格的长安城。
苏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眸间游过思乡的波影。他暗自在心头对自己说:苏武啊苏武,你对不起皇上,更对不住和你一同来匈奴的弟兄们!
你将他们从爹娘妻儿身边带走,却无力让他们跟着你平安回归……一时间,自责、愧疚笼罩住了苏武的心,他国字型的脸膛蓄满了痛苦,这个堂堂七尺汉子的一双浓眉再次拧成了疙瘩。
窗外的雪光很耀眼,投给帐里的人虚晃晃一抹白。想到同来的弟兄们跟着自己一路吃苦受累来到异地他乡,如今个个生死不明,苏武的心如刀割一般。他觉得,自己更对不起的还有在中原腹地,日日夜夜翘首企盼亲人回归的百十余户老少妇孺那一双双焦急的目光……“丁灵王到!”
一声高喊由外面刚钻入帐篷还没来得及落下,卫律的身影就像不散的阴魂一样,裹挟着一股寒气,闪了进来。
“哎呀,苏兄,怪只怪为弟我公务缠身,一外出就是多日,不能及时照看到你,让苏兄在地窖里受尽了饥寒的折磨……”卫律一上来就痛心疾首的样子,一副内疚的神情,还抬手擦了擦眼角没能挤出的眼泪。
“我卫律虽身在匈奴,可我明白,我所有的亲人都还在中原啊!在这里,尽管单于对我百般恩宠,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咱兄弟能在异地他乡相遇真是幸事,看见你苏兄,我就如同看见了亲人一样。”
苏武一直毫无表情地看着卫律在他面前演戏,始终一言不发。卫律还在被自己的激情假装感动着,继续往下说道:“当为弟我听说了你的事后,我倍感羞愧哪。苏兄的忠君报国情怀,在这世上无人能比啊,令我卫律震撼不已!你的忠义,你的大义凛然,实在难能可贵……”
“好了,戏不必再演下去了。”苏武一直按捺着内心的情绪,这时,他实在忍无可忍,冷笑了几声,然后对演兴未尽的卫律,带着讥讽的语气回顶道:“难为你这么有‘良心’,是神是鬼,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人,不必太聪明了,万事都要讲个度。过度了,就只能是玩火自焚。谁造孽,天有眼,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为。阴一套阳一套,暗地里谋害人,这不应该是七尺汉子应有的做派。”
卫律早已脸色铁青,他撕下伪装,气急败坏地大喊起来:“来人,下了他手中的节杖!”
两个随从立即冲了进来,可一看到苏武那怒目圆睁充满血丝的双眼,眉毛根根耸起,两人吓得愣住了。
“我看谁敢!”苏武怒发冲冠,霍地站直了身子,大声喝道,“胆敢动一下,我就让他跟我同归于尽!”
“夺下!”卫律气得脸由红变紫,声调怪异地大声吼叫着。
空气要窒息了,帐篷里的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紧张到了极点,个个胸部起伏,呼吸急促。
紧要时刻,云朵姑娘端着煮好的奶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大声喊叫道:“丁灵王,单于有旨,议事厅里见驾。”
卫律将快要拔出的腰剑狠狠往回一插,对着苏武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识时务、冥顽不化的家伙!”
说完,一扭身,离去。
卫律出了帐篷,随后又进来一个人:“苏正使,走,你也一同去议事厅,单于召见。”
苏武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平了平愤怒的心情,之后,手紧紧握住节杖,器宇轩昂地向帐篷外走去。
呱……呱呱,苏武刚一走出门就被黑老鸹一声接一声石头一样的叫声砸到了。苏武仰头一望,只见左前方一棵古老的大胡杨树上,光秃秃的枝干间,一只黑黢黢的鸟在冲着他叫。苏武还看到了天边翻卷的青灰色云层正挟持着一股一股强劲的冷风,不怀好意地往这边猛扑过来,整个草场一瞬间跌进一派阴暗之中。
枯草的味道搅和着牛羊马粪便的气息,顿时在天地之间弥漫,让人有种已到人世之外的某个陌生领域的感觉。
脚下的荒草欻啦欻啦作响,分明是吹响了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即将到来的号角。远处的林子,在风中东一倒西一歪,搞得鸟群叽叽喳喳乱作一团,呼一声飞起,在灰蒙蒙的黄色天空下,如惊魂未定游走的怪物,不知所措地落在地上,又晕晕乎乎地飞起。
在一派凌乱不堪的气象下,苏武跟着匈奴传令使到了单于的议事大帐。
单于且鞮侯额头上绑着的飞马图腾闪耀着金光,映照得议事大帐的动物标本都跟着闪光,使得大帐内显现一派威武庄严又神圣的气势。
“汉正使中郎将苏武。”单于且鞮侯高声喊叫道。
“汉使节苏武在此。”苏武应答了一声,即刻行过大礼,静候在大帐下首。
“你既然铁了心不归顺我匈奴,那我就只能给你最后一次选择机会了!”
听了单于且鞮侯的话,苏武一动未动,一声不吭。
没见苏武有任何的言语和动作,单于且鞮侯深陷进眼眶里的一双眼睛散放出异样的光。
“目前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归顺我匈奴,这是一条光明的道路。只要你归顺了,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高官任你做,官位可仅次于我一人,在百官贵族之上。还有另一条,就是去北海放牧,给你一百只羝羊,什么时候羝羊下羊羔了,什么时候放你回汉朝。其间,如果羊跑了一只,或者被狼吃掉一只,都会唯你是问!”
听了单于且鞮侯的话,苏武将手中的节杖抓得更紧了,一股热血在浑身上下冲荡。一阵沉默之后,他猛然抬起了头,目光如炬地望着大帐之上不可一世的单于且鞮侯,一字一顿有力地回答道:“既然单于您铁了心不想让我回汉朝,那我苏武就遵您的命,去北海放羊。”
全场鸦雀无声,官员们个个惊得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互相以眼神传递着不解的心情。
“哈哈哈哈……”单于且鞮侯一阵大笑,笑声在大帐内久久萦回。
“好,有胆量,勇气可嘉!”单于且鞮侯没想到苏武的选择这样坚定,他由衷地大赞了一声后,扭身一甩皮袍,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