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分的组,约好要去工人家里做工作。吃饭也别等我,说不准几点才能回家呢!”吕蒙说。
等拉开门,吕蒙又想起海玉的事,站住叮嘱道:“我已经在会上表态要带头执行下岗政策,所以……若有人来跟你说什么,你就说厂里都是统一政策,你会带头下岗。其他的一律不知道。”
海玉说:“好。”
听见门砰的一声,她择菜的手顿了一下。
这时小雅揉着眼睛出来,蹲下来亲昵地偎着她肩膀,顺手撩起她耳边掉下来的一缕长发。
“妈,你在愁什么呀?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海玉望着女儿那一张还不识愁滋味的满月似的脸,心头原本氤氲着的丝丝悲戚便被突然涌出的无限柔情所遮蔽了。
想起自己当值班班长不过才几年光景,想起那些个在车间里缫丝、补岗、查验和计算工资的日日夜夜,眼角随即一阵酸涩。
改制工作领导小组的负责人是汪汉江,方海负责协助。第一周因为缫丝厂还在做资产清算,汪汉江没有到场。第二周,清算工作基本完成,因为前期会议已经商讨过,所以倒闭和改制申请报上去三四天就批复下来了。根据改制工作程序,接下来要给干部职工核算工龄补贴。
已经寒冬时节,从汉江吹进街道上空的风盘旋几个来回再砸在人脸上,就有了一股凛冽的狠劲儿。
汪副县长和方海抽空到厂里召集领导小组成员和工作组成员开了个碰头会,然后在厂办设立了工作组改制协调工作办公室专魏婶一开始说得酸溜溜的,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那你咋不去问问你侄子呢?婶子,他知道的内情可比吕蒙多,他才是厂长呢!”海玉看着她,搞不清眼前这个女人的眼泪有几分真假。
“我那侄子是厂长不假,可他就是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他最近哪,听说天天忙着讨好县上领导给自己找位子呢,哪会管我这个表婶?”魏婶恨恨地说。见海玉不吭声,又道,“你不一样啊,杨班长,你们两口子平时在厂里那都是有口碑的。”
“具体什么情形我真不知道。再说这也没啥好问的,有啥消息就贴在厂区宣传栏里了,我也一样要去看消息才知道的呀!”海玉苦笑着安慰她,“你也不要急,也不是你一人操心这买断工龄的事,咱们厂六百号人呢,有他们的,自然也有你的对不对?”
“你说的也对,少不了我一个!你真不知道啊?”魏婶半信半疑。
海玉苦笑着摇摇头。
魏婶神色黯然。
“你可得跟吕厂长说,将来不要亏我,我家的情况你给他说说,啊?”
“行,我记下了。”看着海玉点头,魏婶这才转身噔噔噔地下楼。海玉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既可怜又无奈,想想自己心里的失落,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开门,却见吕蒙站门里瞅着呢。
“不多睡一会儿?我们说话你都听见了?看看,你们工作还没开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海玉抬了抬眼,将菜赶紧拎进厨房。
“嘿嘿,好日子是到头了,以后找上门来的会更多。”吕蒙副主管的职。老范四十多岁才讨了一个哑巴老婆,后来生了范大力,属于老来得子。范大力上完初中就辍学了,在街上跟个混混似的,今天帮人讨账,明天帮人打架,社会上混了近十年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倒是老范替儿子着想,提前五年退休硬是让儿子赶上了最后一批接班政策。考虑到他们家庭困难,方文贺让顶岗的范大力直接做了库管,工资能稍稍高一点。老范没钱买商品房,一家三口一直挤在厂里的母子楼住。一天中午,方海带着吕蒙到范大力家,谁知范大力宿醉未醒。老范的老伴神情呆滞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望天,脚边放一个破旧的红色收音机,电流的杂音伴着唱戏的咿咿呀呀,实际上什么也听不清。屋里拥挤而潮湿,老范不好意思让人在屋里坐,拿了凳子摆在楼道里招呼方海和吕蒙几个坐。
老范指了指屋里的儿子,悻悻地说:“起初,让他顶我的班他还不同意。后来进厂了,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拿,他得意着呢,嘴上不说,每天下班回来哼着歌。旱涝保收,有个像样的身份,你说这辈子还图啥呀?原本说,今年就托亲戚在乡下张罗着给他找个对象呢,谁能想到说不让上班就不让上班了。他现在天天朝死里喝……别说他一时接受不了,我也接受不了,好好的厂子,怎么就……你们说,这算啥事呀!你们今天不来呀,我也要去找你们的。”
“不是不让上班,是厂子亏损着呢,不能再生产下去了。国家财政已经养了厂子两年了,咱们成百上千号工人,不能老耗着国家和政府呀,是不是?您是厂里的老人了,我一说,想必您就明白。您说我们一个厂就几百上千人,现在,咱们国家有许许多多我们这样的厂,就有许许多多的工人,自己生产的东西卖不上价,工资靠国家发。您说说,国家拿啥养活这么多职工?缫丝厂门负责接待来访以及签订协议。
屋中间一个炭炉子烧得很旺,炉盆架边搁着一大茶壶已经烧开的水,突突冒着热气,炭炉子边上一纵一横放着两个长条椅,此时挤挤挨挨坐着的、站着的全都是人。相对于六百多的职工总人数,主动来访咨询的不算多,但就这间小小的办公室来讲也不算少。他们大多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的,但问过之后反倒加深了他们的愁苦。“给太少了,这么几个钱就想把我们打发了……”有人叹息,有人倾听,便也不着急走,开始絮絮叨叨讲述自己进厂的历史和家里的困难,讲给工作组接待的人听,也讲给周围的人听。讲完了,周围听的人唏嘘不已。“我们家还不是一样!”也总有站出来跟着叹息一句半句的人,他们的语调将无奈和凄苦拉得老长。工作组负责接待的人一遍一遍给他们讲厂子走到这一步的无奈和买断工龄长痛不如短痛的好处,一批人摇着头沉默着离开,另一批人又进来接着说。如此这般,七八天过去了,却没有一个人在拟好的协议书上签字。
这阵势再拖下去也毫无进展,方海将情况汇报给汪汉江,汪汉江让方海召集开会。在几番商议下他们决定分组入户,工作组被分成了三组,每组五人。一组由方海带队,吕蒙协助;二组由韩青阳带队;三组由汪汉江带队。不过入户效果并不佳。面对工作组,大多数人持观望态度,支支吾吾,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有的人期望值过高,提出的补偿数额比县上方案里拟订的要高出好几倍。
也有人还对厂子抱有希望,不愿意正视厂子倒闭的现实,比如库房主管范大力。范大力的父亲老范是原来部队转业安置在氮肥厂的职工,后来转到缫丝厂安置。老范为人忠厚老实,干活力气大又分外认真,方文贺那时特别信任他,让他在库房顶了一个蒙,别跟我家做工作,你们要让我签同意改制协议还是买断工龄啥的,我就三个字‘不同意’!我爸说了不算……”
“你住口!”老范打断儿子的话,起身冲儿子吼道。他盯着眼前的儿子,眼里夹杂着怒火和哀求。
“进屋去!”
见儿子恨恨地看着工作组的几个人,知道他不服气,老范跺了一下脚,又吼了一声。
吕蒙在一旁听着看着,鼻子发酸,对老范说:“范叔,您的积蓄您好生收着。我跟您保证,将来这个厂还开的话,我肯定第一时间来通知您,通知大力。”
方海取了老范的手帕将存折包好,重新塞他手里,动情地说:“是呀,将来,江城的缫丝肯定还要继续,可能只是换了私人来接手而已。但是,一码归一码,眼下这个缫丝厂该破产还得破产,该清算还得清算,给大力买断工龄补偿安置的政策,您老再仔细琢磨琢磨,有啥不懂的,或者家里有啥困难你就找吕蒙,我相信他不会不帮你。大力也没说错,厂子发展到今天,养活了一大批工人的同时,也养肥了一些不顾人民利益、假公济私的蛀虫,正因为如此,厂子改制才势在必行,所谓不破不立呀!”
“买断工龄一年就不到六百,然后失业金补两年,每个月一百五。按大力这个工龄和年龄,估计能补九千左右。”吕蒙说。
对于吕蒙和方海的话,屋内的范大力听懂了,默默地抹了一把迷蒙的眼睛。老范似懂非懂,怔了很久才将手抽出来,泪眼婆娑地看他们离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到楼下小广场,一阵冷风吹过,方海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看着脸色沉重的吕蒙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们厂不在一线的行政干部有多少?”
资产不到七百万,负债达七百多万,银行都只收不贷了。现在关掉厂子,还能挽救一点损失。这两年,国家财政就这么被大批吃‘大锅饭’的国营厂拖垮了。即使眼下让企业改制,我们的政府也没有说不管下岗职工的话,还要拿出钱来安置大家。”方海跟老范解释说。
“你是说,国家没钱了,厂子也在赔钱,是不是?”老范定定地看着方海,目光像是要钻进他心里去,看得他揪心,不忍。
见方海肯定的眼神,老范面色悲戚,垂下头不吱声了。许久,他抬抬手,示意方海等他一下,转身进了屋。
不一会儿,老范拿出一个手帕,当着方海的面打开,拿出一本存折递给他。存折很旧很旧了,污渍斑斑的。
方海翻开存折,上面密密麻麻的,几乎每月存款一次,存款金额不等,有三十五十,有八十一百。存款金额共计五千一百八十五元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