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王城,有顶热闹的观花节,整条街都会被扮得姹紫嫣红,闭目便坠入漫漫芬芳,怡人得很。
只可惜,心上人不在。
云倚风靠在回廊下,前厅挤了一群小宫女,她们一边叽叽喳喳讨论着外头的繁华景象,一边干着手里的活,有人在喂猫,有人在修枝,有人在熬药,有人在熨烫衣物,炭火蒸腾出的水汽,让这寂静院落多添了一股湿蒙蒙的生活气。头顶是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脑海中不由就想着,自己只在这宫里住了十天,就觉得憋闷愁苦极了,真不知后宫的妃嫔们是如何守着寂寞,度过漫长一生。想着想着,太阳快落山了,人也困了,眼皮沉沉耷拉下来,与墙角懒洋洋的猫一样——皮毛柔软的,惹人喜爱的。
惠太妃被宫女扶着跨进殿门,见状后埋怨:“怎么在这里睡了,快将你们公子叫起来,也不怕着凉。”
“惠太妃。”云倚风被吵醒。
“听太医说你今日不舒服,便过来看看。”惠太妃握住他的胳膊,两人一道进了屋子,“好些了吗?”
“贪凉多吃了两口冰镇甜汤,现在已经没事了。”云倚风将桌上的卷宗收拾好,又差宫女去泡了一壶今年的新茶。
惠太妃用余光扫见,有些诧异道:“这是关于卢将军的东西?”
“是。”云倚风笑笑,“皇上说让我看看。”
惠太妃不知他身世,自然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在宫里讳莫如深的名字,现如今竟会被堂而皇之地交到云倚风手中。猜了半天,方才突然想起来他风雨门门主的身份,于是试探:“是皇上又要查卢将军吗?”
“倒没有。”此事说来曲折,况且也实在不宜逢人就宣扬,便只道,“是我想了解更多当年的事情。”
那不就是皇上要查吗?惠太妃心里这么想着,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越发疑惑起来。
云倚风递给她一杯茶:“太妃知道关于卢将军与蒲先锋的事情吗?”
“自然是听过不少的。”惠太妃点点头,慢慢回忆着,那个时候啊,也正是自己受宠风光的时候。原还想过,要替娘家的好姑娘占住这门亲事,可直到后头才听说,原来卢将军是有心上人的,丞相千金谢含烟。那真是个了不得的大才女,人又生得极美,寻常姑娘哪能比得过?
“卢将军与她,天生一对,不能更般配了。”惠太妃道,“后头谢家出了事,卢将军又远在边陲,我还一度担心过谢小姐,那时候谢家乱的呀……真怕她被歹人趁机欺辱。”
“那后头呢?”云倚风问。
惠太妃叹道:“后头我向先皇隐晦地提过几回,理由想了一大筐,可每次话说一半,就会被他厉声打断,像是极为不耐烦,哪里还敢再劝呢?”
只是众人明面上虽不敢再劝再说了,暗地里的流言却依旧不少,甚至还有人猜测因为谢含烟的关系,卢将军或许也早已与叛贼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干净不了。而几年之后,卢广原兵败身亡,看客们就更笃定了这一观点——否则为何会有“先皇有意拖延、拒派援军”的传闻呢?前因后果,可不就严丝合缝地接上了。
云倚风皱眉:“这……”
“都是猜测,没有证据。”惠太妃摇头,“我却是不信的。”
云倚风犹豫着问:“那先皇信吗?”
惠太妃拍拍他的手,没说话。
云倚风脊背生寒。
帝王皆多疑,哪怕本性不多疑,身居其位,也不得不多疑。卢广原在当年都做过什么,真相是什么,先帝知道些什么,当今皇上又知道些什么,以及,倘若卢广原当真有问题,那孜川秘图里到底藏有什么,诸多问题叠加在一起,他突然就有些庆幸,当初季燕然没有看到机关图,而自己从一开始就住进了宫中。
左肩隐隐作痛,真真像贴了个烫手山芋上去。
生于帝王家,万般尊荣,也是万般提心吊胆。
送走惠太妃后,云倚风心神依旧不宁,便从柜子里取出那机关匣,继续研究起来。他昨日已问过了李璟,确认这弓|弩的确是由蒲昌自西南部族带回,大梁的工匠还曾仿造过一批,但总不得其法,便暂时收入了库中,谁知一放就是二十余年。
云倚风取出一把小镊子,拆得极耐心,剔出来一堆细小零件后,看着手中只剩了一个木架子,也不像再藏有玄机。但若只如此,工匠们不可能制不出来啊。云倚风想了想,又取出先前老吴送给自己的那把西洋镜,仔仔细细地放大照看,后来果然在内侧发现了一条接缝,微微泛着黄,极难被察觉。
他将锋利的薄刃插进去,用力一旋。
“嘎巴”一声,木架整整齐齐裂为两半,里头果真还藏有一套精巧设计,估摸着是用来将弹射力度调到最大。细韧的皮线相互缠绕牵引,香味浅淡。云倚风低头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甜腥,与那张地图的味道一模一样,伸手一搓,质地也类似,像是同一种材料。
只是孜川秘图很厚,这皮线却纤薄极了,有些地方扁扁两根贴合在一起,半天也找不到缝隙。
云倚风放下镊子,凝神思考着。
季燕然此番前去长缨峰,拿的是地图拓本,真正的那张孜川秘图还在御书房里,当初他也曾看过一眼,还顺嘴提了一句,不知那类似羊皮、却又不是羊皮的皮料究竟是什么,看着厚得超乎寻常,古怪极了……那会不会,也是由好几张叠压?
内侍正在外头守着,突然就见云倚风推门出来,便赶紧迎上去:“云门主,可要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