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齐天翔挺直瘦削的背影,冯俊才的心中是五味杂陈,而且是如鲠在喉,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闷地喘不上气來。刚才齐天翔与向有志的对话,在他听來句句都如刀剜心。应该说齐天翔还算给他面子,自始至终沒有一句过重的话,沒有揪着环境问題不放,甚至沒有责备,但作为河阳县的一把手,齐天翔故意把他冷落在一边,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无声的谴责。可最后关头,齐天翔的一个眼神,一句戏谑的话,就分明在给大家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齐天翔拿他当自己人看,而且本身还有不便说的关系,沒有把他当外人,当然就不需要特别的客套或讲究,往往一个眼神,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就什么都表达了。这就不是‘打一巴掌再给把天枣’那么的简单,那充其量只是小儿科的哄孩子,是个领导都能办得到。齐天翔所采取的却是更高层次的笼络方式,给你一个下马威,再给你一个惊喜或希望,一切都看上去自然无痕,关键就看你怎么理解和表现,做得好近一步成为圈子里的人,做的不好老账新账一起算,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智慧,越是高层的领导,越能娴熟地运用这种手段,或者说策略。
坐在车里,冯俊才还有着惊魂未定的感觉,不停地提醒自己,下來的每一步,都要打起精神,而且是十二万分的小心,齐天翔不是以前的市委书记龙江,城府和手段都要高出很多,必需小心谨慎才对。
重新回到了清净悠长的县乡公路上,路面依旧黝黑空旷,行道树依然如礼兵般肃立在道路两旁,但齐天翔的心情却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清净淡雅,而是变得沉重,或许是刚才看到的豪华婚礼,或许是烟尘蔽日、小河污水,或许是已经板结的土地及面临绝产的玉米,似乎都有影响,又似乎兼而有之。
省会城市的工作怎么做,尽管可以以稳定作为重点,以民生为突破口,甚至可以尝试着改变思维和发展方式,以大讨论掀起重塑社会主流价值观,提升城市品位和影响力。这些都需要做,而且都有做好的必要,这不但是城市民众的要求,更是社会转型升级的必须。今后中心城市的竞争力和辐射带动作用,不是谁家的楼高,谁家的城市大,而是谁家的生存环境优秀,城市思想和思维方式的前卫,甚至城市生活观念和人文环境的优秀。这些是齐天翔很早就意识到的,随着城市发展和扩张,同质化现象越來越严重,高楼林立、车流如梭、人潮如织,几乎是每一个大中城市相同的问題,而且出奇的相似,可以说看了一个也就知道其他城市的情况了。城市的体量越來越大,人口日益膨胀,环境、交通、工作、居住、生活,种种的问題和矛盾,都将是困扰城市可持续发展的现实问題,也是难以回避的现实矛盾。这样的问題如果不能很好的解决,随着生活压力的加重,生存环境的恶化,必然带來社会焦虑情绪的蔓延。因此未來城市的发展方向,必然是寻求人文环境的改善和提高,寻求一种生活方式的改变,或闲适,或宜居,或成为思想和文化的发源地,这就不是几座公园,几处游览圣地可以改变的,而政治文化中心和经济中心合二为一的希望,只能是一种梦想,是一种都拼命想要得到的海市蜃楼。
城市的定位应该有自己的思路,以及清晰的方向,这些是齐天翔很久就在思考的,也是到河州上任以來反复思索的,针对河州省会城市这种特殊的城市区位,应该如何发挥城市巨大的政治文化功能,突出省会城市独特的优势,走出与众不同的城市发展道路,这是摆在他面前严峻的课題,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回避的问題。但与此同时自己也非常明白,设想或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不是他能够任意忽视,更不是可以随意逾越的,毕竟他不再是充满无畏精神和饱满活力的青年学者,也不是可以为理想的美好不管不顾的青葱少年,而是一个有理智的中年人,更是一个省会城市的当家人,应该有自己实现理想的路径,或者说有自己控制冲动的智慧。
这不但是齐天翔自己的理智,更是一种清醒的认识,现实毕竟不允许他过分的想象,城市更不允许他任意的实践,阻力不仅仅來自于城市本身,來自于市委、市政府的哪些同事们,更來自省委、省政府的大政方针。谁也不会放任一个省会城市仅仅成为政治文化中心,更不会放弃经济发展的目标,而且城市庞大体量和运行,也不是一脚急刹车就能停住的,一打方向盘就能调头的,几万平方公里的区域面积,七百余万城市民众,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民生,方方面面都需要他严谨的管理和灵活的协调能力,都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信心,更需要足量的勇气,还要有一些政治智慧。
未來是美好的,蓝图也可以无限美好,但摆在齐天翔面前的现实却并不那么美好,甚至有些冷酷,而他也只能将文化和思想,以及主流价值观的重建,暂时放在一边,认认真真地从柴、米、油、盐开始,从民生基础开始,而民生的基础和重中之重就只能是农业,是农村和农民问題。
相对于城市建设,以及文化、教育、医疗、消费等领域,农业、农村、农民问題不但关系到城市的基础,更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和发展,现在尽管不再有‘无农不稳,无工不富’这样的提法,而且很多地方政府也渐渐淡忘了这些,主导思想都转到了挣大钱、挣快钱的领域和行业,但齐天翔却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在他的心目中,‘三农’尽管离他的生活有点远,却是他最想知道,也最想认识的地方。
看‘三农’问題,自然首选河阳县,在整个河州市的区域布局中,河阳县的农业有着传统和现实双重的意义。河州市下辖的县市,都处在灵水河的北岸,只有河阳县位于灵水的南边,与清河市接壤,处在灵水河冲积平原上。发源于灵山山脉的灵水河,蜿蜒流淌,将清澈的泉水和绿色森林般灵山肥沃的植被,都部分带给了沿河流域,清河市和河阳县更是以地域优势,占据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自古就有‘灵山灵水富河阳之说,历史上就与清河市一样,是传统的农业生产重要区域,也是稳定的粮食主产区,对当时的河州府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有时不得不佩服封建管理体制的规划和制度设计,王朝统治下的政治经济体制,以及落后的生产生活条件,使量入为出成为最重要的衡量标准。府县的设置和管辖,城市的大小和人口,都是以粮食的供应为基本的,多大的生产能力,能够承载多少的人口总数,就设置多大的县城,而且必须在较近的范围,有着能够保障生活必须的粮食生产和供应,超出了供给极限,或者垦荒,或者移民,是必须要做的首要工作。不然在当时的运输条件下,长途运输粮食保障生活,困难程度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古來的所有基础设施,以及大的工程建设,除了皇家建筑,就是保障粮食生产和运输的必须,无论是秦时的郑和渠,还是李冰的都江堰,即便是隋炀帝耗巨资修建的大运河,也都的为了保障生存的必需。这种生存智慧,來源于社会发展的现实考虑,也是封建社会困难条件下的政治智慧。
可惜这样的政治智慧,在现今的地方政府已经留存不多,似乎只要能买到的都不是问題,而且农业生产投入大、产出低,费时费力收效不大,问題和矛盾倒是不少,因此倾注的精力明显不足,都愿意把时间和财力投入到见效快、效益好,而且政绩明显的城建或园区建设。面对河州市其他县市区经济建设和投入的突飞猛进,地处灵水河南岸的河阳县似乎被遗忘了,远远地被抛在了后面。平时的交通都是靠灵水枯水期搭浮桥过河的困境,尽管前几年修通了灵水河大桥,相对以往方便了许多,但长久以來与河州市的交通不畅带來的隔膜,却并沒有因为大桥的修通而改善,仍然是制约着河阳县域经济发展的瓶颈。在这方面,历届河州市委、市政府的一贯做法就是,鼓励河阳县大力发展农业和农业生产,鼓励其走农业产业化之路,以掩盖对河阳经济的投入不足的窘境。
河阳县的经济状况全市多年垫底,尽管粮食和农业产出,多年始终支撑着河州市农业的场面,但在全市干部的心目中,却是落后和垫底的角色,因此河阳县干部工作积极性不高。有想法或办法的干部,不愿到河阳县來任职,即使勉强到任也是蜻蜓点水,任职年限或条件成熟了就走,似乎多呆一天就可能耽误了更多的事情。
冯俊才和向有志是特例,一位是河州市的农业局局长,一位是河州农专的副校长,却都是主动要求來河阳县任职的,而且一來就是三年多的时间,都有不干出一番事业不离开的劲头。冯俊才近五十岁的年纪,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仕途的升迁,相反倒是有躲清闲的意图。向有志却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农科硕士毕业,作为农业高科技人才引进到河州市來的,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大有作为的年纪。可三年多的时间,仿佛也被市委、市政府忘记了。
当初是什么原因,二位双双要求來河阳县的,齐天翔不是很清楚,但为什么來的却是知道一些。当年河阳县菜农喝药自杀事件,曾经轰动全国,当地领导的冷漠和漠不关心的态度,一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社会舆论的一片热议,更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震怒,亲自批示严肃处理失职渎职领导的责任。结果县委书记、县长被双双就地撤职,危难之际冯俊才和向有志两人主动请求,无条件到河阳县任职,而且不改变河阳农业和农村工作面貌,绝不会河州。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來,但齐天翔至今想起來,还记忆犹新。因为当年的事件,齐天翔作为省纪委书记,也被盛怒的赵浩南书记责成过问此事,并清查两位撤职官员涉嫌贪腐的问題,齐天翔曾近到过河阳县,并对事发地进行了走访和调查。事后在呈报省委的调查报告中,特意留出篇幅谈到了对农民和农业的感情问題,并严厉谴责了职能部门的不作为,地方各级政府官员的冷漠和推诿,以及权钱交易行为。
事件本不复杂,河阳县东河沿村是远近闻名的蔬菜种植村,有着多年蔬菜种植的传统和经验,一直是河州市主要的菜篮子供应地。一家一户的菜农,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判断,进行适度的蔬菜种植,自产自销,而且产销两旺,收入颇丰,成为河阳县远近闻名的小康村。当时的县委书记以帮助农民提高收入,产业升级换代的名义,提出并强行推进规模化集约化订单农业模式,不但建起了生产指挥部,高调引进了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而且强行要求东河沿村及周边十几个村,按照生产指挥部的要求,连片种植蔬菜。
由于是农业化龙头企业的集约种植,一切都按照企业的标准投入资金和经营。首先是蔬菜大棚的投入,菜农以往建设和使用的马蹄形砖混大棚,以采光不好为理由一律拆除,由公司统一组织施工,全部更换了公司统一提供的标准化铝合金大棚,采取全玻璃、全透明采光模式,内部采取滴灌和喷灌相结合的灌溉方式,保温也是空调的应用,达到了很高的技术标准。无论是建造设计,还是后期管理,的确是好看了许多,也方便了许多,望着比很多农户家庭还好的生产环境,种惯了粮食的农民很有抵触情绪,尤其是菜农们对此更是意见很大。面对建造费用是以往大棚十倍还要多的投入,以及开着空调种菜的实际,有经验的菜农对产出效益深深质疑,善意斤斤计较和成本核算的菜农,怎么也看不出收益的增长在什么地方,由此也对公司的动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还是顺从地与公司签订了苛刻的合同,按照公司技术员和专家的要求,种上了公司提供的无公害芥蓝种子。尽管名称很拗口,但菜农却人人明白,所谓的芥蓝不过就是包菜,也就是卷心菜,成熟季节收购价最好时也不过三角钱一斤,但公司却开出了每公斤三元钱的保底价格,而且统一收购,统一运输,这样的好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但疑虑归疑虑,东河沿村的菜农,以及附近十几个村的农民,还是按照公司技术员的指导,进行严格的田间管理,期待着能有个好的收成,还上银行贷款,收回高昂的种子和肥料、电力、灌溉等投入。
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看着大棚里包菜喜人的长势,谁都难掩兴奋激动的心情,但随即就发现收购并不是当初承诺的那样,而是技术员带着收购人员,一个大棚一个大棚地审查,不但用皮尺量规格,用电子秤称棵重,而且对蔬菜的叶片颜色、松紧度都有严格的要求,一个大棚能够达到标准的,也就是几棵包菜,人家倒是按照合同约定爽快地支付了每公斤三元的价钱,可面对剩余的包菜,菜农们却是欲哭无泪。
面对菜农们的质疑和不满,人家拿出合同逐条解释着条款,态度平和亲切,似乎更着急的是他们,履行不了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超市签订的合同,将要面临巨额的罚款,相对于菜农每户十几万元的损失,公司的损失更大,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结果残酷地摆在面前,无异于惊天霹雳,震惊的菜农望着满棚长势喜人的包菜一天天长大,慢慢地错过收获期,甚至慢慢地烂在地里,忧心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开始有部分菜农还积极自救,拉着包菜到处推销,可随着成熟期的到來,特别是周边十几个村子天量的包菜产量,不但沒有销路,而且价格也从三角钱一路下滑,最终三分钱一斤也无人问津,只好眼睁睁看着包菜烂在地里。
面对每家都有的几十万元债务,很多菜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由县里主导实施的工程,为了蔬菜种植产业升级,增加农民收入,而且有不实际增加农民的负担,县领导责成县农信社全额贷款支付建设费用,以信贷的方式与农户签订贷款合同,还款方式由田间产出支付,不足部分采取逐年还款的方式,短则三年,长则十年,由农户以宅基地或住房抵押。
无奈的菜农走投无路,纷纷到乡镇请求帮助,乡镇政府表示无能为力,这项工作自始至终由县里成立的‘万亩无公害生态蔬菜种植基地指挥部’全程推进,乡镇只是抽调人员协助动员,工作结束后指挥部已经解散,县直各单位抽调的人员也都回到了原单位,而且知晓内情的乡镇领导更是不敢管,县里的农业局和招商局、蔬菜办之间互相推诿,几个职能局委更是相互指责,谁也不愿具体过问此事。
县长与菜农的对话,基本上是县长对新闻单位的诉苦,不但有实际工作推进的困难,引进资金和项目的难处,还有就是公司巨大的损失对全县形象造成的恶劣影响,以及对全县今后招商引资工作带來的负面意义,更重要的是农村信用社的实际破产,大量违约贷款的难以回收,实际上拖累了全县整体经济形势。县长的解释都知道是说给新闻媒体听的,而县委书记的态度却更为直接,不但全力维护企业的利益,还反复强调农民的信用教育问題,要求菜农要按照契约精神办事,一切都要以合同约定为准,愿赌服输,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公司,推给县委、县政府,谁给河阳县抹黑,就依照法律法规法办谁。
几次三番的上访,得到这样的结果,东河沿村的老茶农刘福贵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初最积极的执行者,而且协助指挥部做了全村很多家的思想工作,种了几十年蔬菜,在村里德高望重,很多人都是看在他翻盖了大棚,签了合同才开始慢慢相信的。为了取信村民,更是为了做出表率,刘福贵一下子翻盖了自己和儿子的两个大棚,而且拿出了为小儿子娶媳妇盖房子的钱,并且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第一家完成了大棚改造,还上了县里的电视。如今不但借的外债还不上,还欠了农信社近二十万的贷款,而且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全村人的指责和白眼,老伴已经连气带羞躺在了床上,小儿子的婚事也吹了。现在面对当初热情鼓励的县长、书记的冷脸,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未來,想着沉重的债务,想着全村人的白眼,终于再也挺不过去了,一瓶农药使他倒在了县委、县政府门前。
喝农药自杀的菜农,立即成为媒体和网络热点,几天之内迅速发酵,不但本地媒体,甚至北京和海外的媒体记者都齐聚河阳县,直至引起中央领导震怒,并进入调查阶段,内情才慢慢浮出水面。
其实事件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环节,无论是策划还是组织实施,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所谓的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实际上是看中了东河沿村及周边村庄的蔬菜种植收益,由县委书记的小舅子,联络了县长的弟弟,到北京串通好了一个商贸公司,与几家大型超市联合起來,以农超对接的概念进驻河阳县,以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的幌子,大力推广和宣传‘万亩无公害绿色蔬菜种植基地’,推进商超、公司、农户的先进经营模式,并且以高标准的建造和科学化的管理,为都市高消费人群提供高质量的无公害绿色蔬菜,全面提高人们的生活品质,最终实现行销世界,造福河阳县百姓目的。在骗局的策划和实施阶段,设计了环环相扣的陷阱,一步步将菜农拉近圈套。先是大棚改造,由农信社发放无息贷款,接下來是提供高昂的种子和专用肥料,设置高不可及的收购门槛,完成圈钱和行骗的目的。由于事件极端化发展,打破了他们的美梦,其实所谓的‘万亩无公害绿色蔬菜种植基地’只是个幌子,是全部骗局的第一步,下面的步骤才是真正的目的。由于第一年的巨亏,菜农将牢牢地深陷骗局之中,下來的种植和收购就完全按照他们的计划实施,可以牢牢地控制种植品种和规模,甚至可以无偿占有菜农的土地,下來就可以利用菜农实际收入不足,贷款还款的压力,利用新农村改造的名义,由农信社出面,收购或依法回收菜农的宅基地,进行房地产商业开发,攫取更大的利益。
随着刘福贵的饮恨离世,骗局戛然而止,涉事的县委书记、县长,以及书记小舅子和县长弟弟,都因收受巨额贿赂和诈骗罪受到了法律的严惩。事件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淡出公众的记忆,但在齐天翔的脑海里,却历久弥新,尤其是自己如今是这座城市的决策者,曾经出现在河阳县的骗局,以及坑农、伤农、害农事件,时时给他警醒,坚决不能出现这样的事情,更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概念炒作,这也是他第一站到河阳县的部分原因,他想认真看一看,认真辨别一下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