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白莲道人被洪文定之飞鹤手所困,铲去头发一撮,险些儿丧了性命,狼狈飞遁,从谭馆奔出,望西方而走,走到泮塘村外,见洪文定等未有追来,始坐在村前大树下休息。
时当初夏,薰风南来,莲塘之中,荷叶连田。野老三五,在树下闲话桑麻,睹白莲道人捧头而坐,默然沉思,为之窃窃私议。白莲道人斯时,愤恨交并,亦不暇理及矣。心中暗想,此次败于洪文定小子之手,正是八岁婴儿倒绷老娘,若不设法雪此奇耻,将为江湖人士所笑也。然而今日只身逃出,白莲女、武花月、白云熊等,又未知生死如何,为之悬念不已。
白莲道人沉思良久,渐见红日西沉,归鸦阵阵,方蓦然惊觉,已是黄昏时分。提督府既不便再到,谭凤儿武馆又不敢回去,今晚夜尚未有地方栖止也。忽然想起上西关锦纶堂教头,乃自己之师侄也,前年率领众门徒南来之时,曾在堂中暂住,堂中值理,极表欢迎,今晚夜何不先去锦纶堂暂住一宵,再派人前往柳波桥,打听白莲女、武花月等之踪迹乎?
白莲道人想既定,徐徐起立,垂头丧气,惘惘而行,半个时辰,已来到锦纶堂门外。锦纶堂新任教头吕大刚,乃武当派弟子,斯时正与堂中值理方培南、陈炳堂等,在客厅内饮酒猜枚,兴高彩烈。白莲道人立在门外,闻得堂内六呀六开了之声,知道众人正在晚饭,颇觉不好意思,乃在门前逡巡不进。忽见远远一女子,仓皇奔至,当时夜色迷蒙,看不清楚。及此女奔至,细视之,哗!原来此女非她,正是门徒白莲女也,只见白莲女发髻凌乱,面色青白,不禁大惊。
白莲女一见白莲道人,就在锦纶堂前,拾声跪下,珠泪滴滴而泣曰:“师尊在上,弟子未能施展本领,累师尊受惊,师兄弟死亡殆尽,罪该万死矣。”
白莲道人连忙扶起曰:“白莲贤徒,此处并非谈话之地,入堂内再讲。”
白莲道人言罢,与白莲女直入锦纶堂来,早有堂友认得二人者,连忙接入大厅,一面飞报值理方培南、陈炳堂、教头吕大刚等。众值理闻得白莲道人师徒到访,不敢怠慢,立即放下酒杯,出来迎接,一见白莲道人,抱拳见礼。
方培南笑曰:“白莲道长两师徒,来得正巧,请入客厅饮杯酒!”
白莲道人斯时,挂念着武花月、白云熊等,焉有心情饮酒,但以人情难却,而且惨败亡命逃来,不欲众值理知其事,以免面子攸关也,乃唯唯而应,与白莲女随众值理到客厅内。众值理及吕教头等,延之上座,殷勤劝酒。白莲道人心神不定,勉强应酬。
俄而酒阑饭罢,吕大刚亲自带白莲道人及白莲女来到厅后一房中。只见房中床上,睡着一人。这个人一见白莲道人,挣扎而起,正欲跪下,白莲道人急扶起,于灯下视之,哦!原来此人乃门徒白云熊也。
白莲道人见了白云熊,心始略安,急问曰:“云熊贤徒,汝卧伤于谭馆之中,因何竟会来到此地?”
白云熊曰:“启禀师尊,当师尊与洪熙官等在厅上大战之时,弟子自知负伤在身,不能应战,诚恐一时疏忽,惨遭毒手,谭凤儿、雷念环两位师妹,同在后厅,亦因身体残废,自知不敌,乃与弟子暗商暂避之计。想起吕师叔在此,乃与凤儿、念环两师妹,从后门避到此间,不意乃与师尊相遇。师尊今日之战,胜负若何?花月、起凤等师兄弟,不见同来,去了何处?”
白莲道人长叹一声曰:“唉!讲起今日之战,的确惨极。贫道有生以来,未受过此奇耻大辱者也。顷间见方值理等在此,不便多言。今吕师侄乃自家人,故不妨讲出耳。贫道今日,败于乳臭未干之洪文定小子之手,此大辱者一。金起风师侄,技击高强,且负有金钟罩铁布衫绝技,今竟死于少林小子之手下,此大辱者二。花月、腾蛟、心儿等,不知生死,尤为贫道所悬念。嗟夫,为师自与少林派斗争以来,门下首徒,死亡殆尽,今只剩得白莲女与白云熊汝二人,洵属悲哉痛哉。白莲贤徒,当汝离开谭馆之时,花月师侄等情形如何?”
白莲女曰:“弟子被过江龙所困,自恨技不如人,迫得暂时逃出。当弟子离开谭馆之时,花月、腾蛟、心儿三人,尚被少林凶徒围困,情势危急也。”
白莲道人顿足摇头曰:“弊,花月等三人至今尚未见到来,一定凶多吉少矣。白莲贤徒,汝立即潜往柳波桥,探听花月等三人行踪,立即回来吿我,不可延迟也。”
白莲女应一声从命,把手一拱,转身行出,飞步而去。白莲道人乃在房中稍息。吕大刚引谭凤儿、雷念环二女到来相见。谭凤儿大腿折断,雷念环双目不见,两个废人,皆是少林所赐。白莲道人一见,更触起旧恨新仇,挥泪不已,安慰二女几句,令先回房休息。吕大刚陪伴白莲道人,静候白莲女回来。
约过半个时辰左右,白莲女飞奔而回。白莲道人急问消息如何?白莲女泣曰:“启禀师尊,花月师姐与腾蛟、心儿二师兄,皆战死于谭馆之内矣,呜呜!”
白莲道人一闻,大叫一声,“气煞我也!”当堂晕倒床上。
吕大刚大惊,急取姜汤灌救。灌救良久,白莲道人始长叹一声,悠悠而醒,摇头叹曰:“唉!昔日周公瑾败于诸葛亮之手,曾有既生瑜何生亮之叹。今贫道屡为洪熙官所困,亦有既生洪何生我之感矣。白莲、云熊两贤徒,为师此次下山,一行十众,不料今剩得汝两人,已无力再雪此恨。多留此间一日,不特惆怅弥增,且恐再为洪熙官所辱也。白莲、云熊两贤徒,今夜多多休息,为师明早与汝两人回山去矣。”
吕大刚曰:“白莲师伯,师侄门下,拥有弟子数百人,皆属年富力强,技击精通之人,何惧区区一洪熙官耶?”
白莲道人曰:“大刚贤侄,汝初从武当到此,未知洪熙官之功夫如何耳。昔者,吕英布、牛化蛟等,实力雄厚,门徒三千,少林弟子,只得胡惠干、方世玉、三德和尚、洪熙官、童千斤等,羽翼未丰,尚不足与少林为敌,被胡惠干殴伤工友不少。何况今日少林门徒,满布羊城,势力雄厚耶。大刚贤侄,宜韬光养晦,闭门训徒,不可再惹是生非。少林之事,由贫道亲自应付,如此做去,或可相安于一时。若贤侄妄自逞能,向少林派挑战,徒是自寻烦恼而已。”
吕大刚唯唯曰:“白莲师伯之言是也,师侄当谨遵师伯之命。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但愿师伯此次回山,重张旗鼓,整顿山门,再来羊城,消灭少林,为我等吐气扬眉耳。”
白莲道人点首不答,闭目养神。吕大刚侍立一会,始退出房外。翌日清晨,白莲道人早餐既罢,雇肩舆一乘。白云熊因负伤不能行,乃坐肩舆之中;白莲道人与白莲女,随在舆后。师徒三人,静悄悄离开锦纶堂,吕大刚、雷念环、谭凤儿等,送到门外,挥泪而别。
白莲道人、白莲女师徒二人,随着白云熊肩舆之后,垂头丧气,静悄悄来到天字码头,趁舟东行。回忆南下羊城之日,白云龙、白云彪、白云狼,白云虎、白云豹等,一班白莲派英雄,浩浩荡荡,杀奔羊城,气吞牛斗,咄咄迫人,立下誓言,杀绝少林弟子,何等威风。曾几何时,龙虎彪狼四名首徒,相继惨死,云熊、云豹、云燕、云象等,或则死于同门阋墙,或则死于少林拳下,死之殆尽。今日回山,孤零零只得师徒三人,尚有一个负伤在背,奄奄一息。老师傅如白莲道人者,目睹门徒尽丧,人材零落,数十载心血,尽付东流,未有不老泪纵横,肝肠寸断矣。
白莲道人师徒三人,趁舟东行,过石龙,经博罗,到潮州,过闽粤边境,来到九莲山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五七日间,来到白莲峰下。遥望白莲道观,只剩得三五座残废殿宇,经洪熙官二次火焚之后,至今尚未恢复旧观。昔日玉砌朱栏,巍峨殿宇,于今只剩得败瓦颓垣。白莲道人抚今追昔,愈为之老怀悲恸,凄怆不胜矣。
白莲道人濒行之日,留下弟子清本、清德两道人料理观务。门下弟子尚有六七十人,促居于烧剩之元始天尊殿内,地少人多,仅堪容膝。当下闻得白莲道人回来,清本、清德两道人,亲率六七十名弟子,郊迎十里。见白莲道人只得三人回来,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心知凶多吉少,不敢动问。清本、清德等,只是拱手相迎,接入白莲观内。
白莲道人进入观内,直上天尊殿来,望见颓垣堑断,一片荒凉,不禁摇头太息。即召集观中门徒,于殿前天阶之上,勖勉各徒苦心练技,以冀重振山门,恢复昔日威名也。众门徒唯唯受教。
白莲道人恐洪熙官等追踪复来,命白莲女与清本、清德三人,率领三十名门徒,镇守前门。白莲道人则督促各徒,练习武技。
众门徒之中,以鹿儿进步最速。读者若非善忘,当然忆及鹿儿此人,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乃浙江萧道济之门徒,沈鹤梅之师弟也。萧道济、沈鹤梅死于少林派之手后,白莲道人收录鹿儿为徒,觉得武当山慈云道人之技,肤浅低劣,乃令鹿儿悉心练技,希望学成之后,派到武当山来,重振武当山威名。鹿儿年纪虽少,但是聪明伶俐,体格强健,日夕练习,果然百尺竿头,大有进境。白莲道人私心窃慰,自夸老眼无花,鹿儿将来必能成大器者也。
且说洪熙官等一行十人,离开五羊城后,追踪而上,三四日间,又来到九莲山上矣。先到少林寺,主持僧李式开老和尚,闻得洪熙官、过江龙等回来,接入方丈室内。
洪熙官等见礼既毕,李式开曰:“熙官师侄,此次回来,有甚么贵干,遮莫又是为着白莲观之事耶?”
洪熙官曰:“然也!师侄自上次大破白莲观之后,南回羊城,重张旗鼓,估道从此一心一德,教授门徒,把少林拳术,发扬岭南。不料白莲道人死心不释,追踪南下,与羊城提督赵泽思勾结,把师侄等重伤。师侄等医愈之后,与白莲道人展开血战,把白莲派门徒,杀死多人,不幸被白莲道人及其女首徒白莲女走脱。师侄料其必遁回白莲观内,为铲草除根计,不得不再追踪前来,务必把此妖道结束老命,以绝后患也。”
李式开曰:“善哉善哉,我佛向以戒杀为主,但今为权宜之计,亦不免大开杀戒矣。洪熙官贤侄,尚望三打白莲观之时,非必要者,请刀下留情,庶减少罪孽,以体上天好生之德焉。”
洪熙官曰:“师伯放心,侄当敬从尊命也。”
当下洪熙官、过江龙与李式开细谈寺中琐事,李式开闻舂米六身亡,少林弟子,又弱一个,不禁凄然。细谈既毕,洪熙官、过江龙、陆阿采等辞出,巡视少林寺一周,至达摩禅院,叩拜达摩祖师及至善先师。觉得少林寺内,师兄弟百余人,山门渐盛,气象一新,虽未及至善禅师在生之日,但亦略复旧观矣。
洪熙官等在少林寺住下,过了两日,先派洪文定、胡亚彪、周人杰三人,前往白莲观附近,暗查白莲道人是否回山。洪文定三人奉命,立即各带单刀一把,穿上薄底快鞋,直望九莲山后白莲峰而来。
时当四月,正是初夏天气。三人早晨起程,山风吹到,略觉清爽。太阳渐上,晓露已干,三人连袂而行,一路爬山越岭,望后山而去,行了两个时辰,白莲峰已遥遥在望。笔挺山峰,高耸云霄,山脉交错,如莲花一朵。晓霞缭绕于山头,其色雪白,恍若白莲一朵,亭亭而立。白莲峰之名,不虚传也。
洪文定一指白莲峰曰:“亚彪、人杰两师弟,白莲峰已到矣。白莲观就在此峰之下,距此不过五六里之远,转瞬即达。请问二位老弟,如何可以进入白莲观内,侦查白莲道人行踪呢?”
胡亚彪笑曰:“嘻,此易事耳。白莲观自从我等二次火焚之后,已经焚毁大半,只剩得三清殿、天尊殿等三数座屋宇而已,其余尽变瓦砾之场,至今尚未恢复也。而且白莲派门徒,自经几次剧战之后,死亡殆尽。所剩者,不过白莲道人与白莲女师徒二人,技击稍有根底,其余门徒,碌碌庸庸,不堪一击。洪师兄一人即可杀白莲道人而有余,我与人杰师弟,可敌白莲女及其余门徒。今我等直闯入白莲观中,向白莲道人挑战可矣,何必多所顾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