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人行道上,一头戴瓜皮帽,鼻架金丝眼镜的白须老者捧了报纸边走边摇头晃脑念。
街上,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边走边对着报纸上指指点点地议论。瘦长条儿学生:“这回总算揭穿了,那帮祸国殃民的家伙不知发了多少国难财!”
面孔黑黑的学生:“揭穿啥?哼,没见市长咋说的?‘几个小毛贼玩的把戏而已’!到头顶天抓两个替死鬼平息舆论了事!”
街边,白须老者忽放悲声:“作孽呀作孽呀!乾隆爷在天之灵如若有知,亦当痛心而涕泣呀……”
一身穿青色薄绸对襟短衫,颧骨高高,天堂饱满的青年男子从后面摇过来,在老者身后站住脚,往老者手上的报纸上探了眼,陪着笑搭话道:“这世道……唉,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喂,老爷子,听说那贼竟然大白天也敢在市府前亮相儿呢,此人真是了得呵!”
老者推推鼻梁上眼镜,回头翻了他一眼,说:“听口音小哥你是外地来的吧?我看小哥倒象个本份人,奉劝一句,这种事儿你可别跟着人家瞎嚷嚷,像你这样的精壮男子,又非京城人,千万别让侦缉队当飞贼拿了去呵!”
青年诺诺连声哈腰称谢,却又嘿嘿道:“老爷子点拨得是,点拨得是,小辈只是好奇而已。小辈寻思,那闹禁宫而后又悬宝市府大门者,可不该与一般毛贼一概而论,哪个贼人不爱财?这人却将珍宝高高挂在市府大门之上,咱背地骂他是贼,不是有失公平吗?”
老者慢慢挪着步儿,扭头望着青年微微点头,嘴上却道:“小哥,这种话儿可千万别再信口乱说,大街上人多耳杂呵!理儿是理儿,事儿是事儿。你不知道,为抓那飞贼,而今京城的局子、保安队、侦缉队全都抓红了眼!小心祸从口出呵!”
对老者好心的告戒,青年全不当回事儿,挨着老者慢慢走着咧嘴嘿嘿一笑,爽朗地道:“全城的军警暗探一齐忙乎,竟然抓不住一个毛贼,这贼不就成神了?呵呵!我马家田最佩服这种有本事的侠义之士,若是有缘结识,乃马某生平幸事,纵是让军警暗探错将李鬼当李逵捉了去又有何憾!晚辈寻思,那义士在市府前飞刀射落珍宝袋儿,亮了像,定有人知道点他的来龙去脉,所谓雁过留声……”
谁知老者听他这一说,当即退开两步,狐疑地将他重又上下打量了番,说声“恕老夫不陪”,摇摇手中报纸,躬背摇头转身管自去了。
马家田兀立当场,望着老者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后,方叹口气地朝前方街口走去。
街口,茂源钱庄的黑漆金字招牌在阳光下十分惹眼。马家田在钱庄门口放慢脚步,左右扫了几眼,大步而入。
钱庄后院,天开四合,雕窗花栏,中间天井里小小莲池、玲珑假山、几株花草、一棵梭罗树,构成小小景致,给满是铜臭的钱庄带来丝儿清雅之气。马家田穿堂过屋直奔后院,刚踏上天井边回廊,南厢房内就迎出个五十开外的瘦削男人来,他就是茂源钱庄掌柜的龚长寿。
龚长寿捋着下巴上胡须笑道:“呵呵,大侄子,我没说错吧?打听也是白打听,要不,咋称京城人是‘京油子’?呵呵!”
青年上前施了一礼,唤了声龚伯伯。老板娘同了两个下人也一齐迎出来,青年又施一礼,唤了声姑母。姑母慌慌地叨咕:“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外头瞎闯啥?也不怕姑母耽心!”
几个说着话儿,进屋坐了。青年尴尬地笑笑,把方才的事儿说了遍。龚长寿笑笑道:“人家准是把你当暗探了,这年头谁不怕沾惹是非呀!”
青年眉头一皱说:“这事儿实在蹊跷,不弄个明白,家田难以心甘啦!”
龚长寿道:“是呵,是有点蹊跷!内有内应,外有外应,那帮黑衣人竟敢同军警开火,且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在是蹊跷呵!”说到这儿,倾过身子凑马家田耳边轻声道,“可贤侄你将人家费尽心机盗来的珍宝半道截下,高悬于市府大门外,在人家眼里不是更蹊跷吗?呵呵!”
马家田也将头凑过去轻声说:“既让小侄碰上,不能不管,跟踪而去,没想竟进了禁城,结果闯下这桩事儿,给伯伯添乱子了,惭愧!惭愧!”
“啥惭愧不惭愧的?”龚长寿正色道。“这倒令我想起了你爹当年的英雄气慨!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啦!哈哈!”
姑母不知他二人嘀咕了些啥,瞅老头子越说越欢喜的样儿,“就问:“你叔侄俩说啥好话儿?瞧你们一老一小乐得,咋不说出来让我们也开开心!”
“说啥?还不是大侄子的婚事儿,”龚长寿掩饰道。“方才在大街上他差点没把人家姑娘当作他的未婚妻关小月,我取笑他急着要进洞房呢,哈哈!”
经龚长寿这么一说,马家田脸上真就有些儿烧乎乎的了。姑母也顺势儿打趣了几句,之后却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唉,也不知小月姑娘到底流落何方了,这些年,天下大乱,你二伯一直在四处打听,可就是没半点踪影……家田啦,听姑母一句,那市府前飞刀射落珍宝袋的人,你还是别找的好。且不说眼下风声正紧,这京城里藏龙卧虎,三教九流哪条道儿上的都有,谁知他是正是邪?莫要惹火上身才好!依姑母意思,还是抓紧打探你小月妹的下落,早早把她找到,早早接回你盖县家里,洞房花烛,了却你爹悬望是正经!”
马家田躬身称是,老爹饱经风霜郁郁寡欢的面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是呵,转眼背井离乡从东北盖县老家来京已是月余,家里可好?老爹可好?自从娘过世后爹爹就愈发地郁郁寡欢,身子骨似乎也大不如前了。
那天,他正在后花园练功,老爹把他叫去,拿出一柄剑、一封信,让他来京城找龚、关两位伯伯。“东北这地方是日本人天下,窝这盖县乡下哪能出息?要谋出身,还是到京城去吧。听说关内革命党已成气候,冯玉祥将溥仪帝都逼出了宫,看来这天下大势是革命党昌盛,王道衰微了呢!唉,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呵……”爹摇头叹道。“听说你关伯伯一家似已不在京城,不知是遁世避祸还是遭了啥变故。”爹接着说,神情很是黯然。“你到京后可先去找龚伯伯,有他帮忙,只要你关伯伯还活着,早晚总能找到他。若你此去能寻到你关伯伯和小月妹,人家也还认这段姻缘,你就同小月先回盖县把婚姻大事办了;若寻不到或是人家嫌三推四,你就跟在你龚伯伯身边,我已在信中拜托他了,让他好歹替你在京城寻个事儿,闹个出身。家田啦,你已不小,终不能随老父在这乡野蓬蒿糊里糊涂了此一生。现虽恰逢乱世,却正是男儿报效国家,建功立业大好时机。此一去海阔天空,你当好自为之,无须牵挂我这把老骨头,有朝一日你能衣锦还乡,作爹的也就含笑九泉了!”说到这里,爹爹起身抓起古剑,拔剑在手用指头弹了弹,接着说,“这把宝剑是你爷爷传下来的,跟随你爹走南闯北几十年,从没负过咱。虽说如今时兴洋枪了,但对咱习武之人来说,还是它才是最体己的家伙。况当年离京,你不过七、八岁,转眼十几年,你龚伯伯、关伯伯如何认得你?你带上它,你两位伯伯都认得我这把宝剑,见剑如见人,可免去许多口舌。”
关伯伯同爹爹早年都是肃王府带刀护卫,两个孔武汉子却偏偏同当时是宫中文职小吏的龚长寿成了莫逆之交,于是三人学那桃园三结义结了八拜之交,爹爹年长为大,龚伯伯次之,关伯伯再次之。后来关伯伯又同爹爹指腹为婚,结下了这儿女亲家,而龚伯伯的夫人则同他母亲结了金兰之好,是以他以姑母称之。
那年,肃亲王在日本人怂恿下搞“满蒙独立”,从京城逃到旅顺口。爹爹不明究里,一为忠主之事,二来思乡心切,即随肃王到了旅顺。之后,爹爹又托人将母亲和他接到了东北盖县老家。因是潜逃,肃王临行不便多带人众,即着令小月父亲帮着总管照料在京家产,是故未去东北。
爹爹到了旅顺,耳闻目睹,渐渐醒悟,看见王爷整日同日本人勾结,狼狈为奸,祸国殃民,愧悔莫及,于是生发了归隐家园之心。恰逢盖县家里捎信来说老母病危,爹爹就趁机借口要回乡探病和祭扫祖坟向王爷告假回到了盖县靠山屯。未几,肃王的“满蒙独立”破产,在东北革命党反“独立国”浪潮中惶惶不可终日,无暇它顾,爹爹也就趁此称病归隐了。
龚长寿见他发怔,以为他是在想念关小月了,呵呵笑道:“到底是儿女情长呵,十几年没见了吧?你小月妹早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呵呵,别急别急,我包你早晚洞房花烛就是了!眼下我看还是先找个正经事儿做着,要在这京城立住脚没个正经身份可不成。这也是你爹的意思,年青人好歹总得谋个出身呀。”马家田忙起身称谢:“那就有劳伯伯操心了!”姑母关切地问可有眉目,龚长寿大大咧咧地笑道:“没事儿,明儿我去殷太太府上走一遭,十有八九就妥贴了!”
姑母疑惑地:“殷太太?是不是市府那个殷参事的老婆?”
龚长寿点头:“那可是当今政府里的红人,如今革命党如日中天,家田贤侄要谋出身,也只有走这条道了。且我看这革命也并不坏,满清入关,统治我汉人这么多年,也该革他一革了!”
姑母鼻孔里冷哼了声道:“可你难道不知那姓殷的路数可是不正得很,莫非你也想……”
龚长寿面容一端:“我龚某行得稳站得正,不管咋总不敢忘自己是中国人!”叹了口气,语气一软接着道,“我这就叫利用,贤侄,你可莫多心。乱世求生,既要保莲藕之清白,又要好好儿活下去,难啦……”
是夜,马家田久难成寐,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对下落不明的关小月的担心挂念,全被勾了起来,加上来京后这一月多所见所闻的各种五花八门的事儿,一齐乱哄哄涌上心来。
不知咋他总记不清关小月的容颜,脑海里一会儿是童年时穿红戴绿、哭哭叽叽的小月模样,一会儿又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含羞带笑的大姑娘。却都总模糊,细要辨认,又悠地不见了。哎,小月呀小月,你到底猫哪儿了?让哥哥找得好苦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