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想起今日稍早的时候,薛潭跟阿青说,想带她回中原寻找父母亲人,那时自己一心只想快点见到真定公主,说服她与朝廷合作,他觉得薛潭有时太多情,多情误事,太过关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很容易耽误正事。
但是转眼之间,这名叫阿青的女子,却在看见高氏可能受辱时,冒险上前搭救,以致于断送了性命。
朝廷派人出使西突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边境安宁,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
如果贺融愿意,他可以说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他在父亲、在皇帝、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那样。
但他心底再清楚不过,其实自己不过是为了挣一条往上走的路,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注定不能上战场建功立业,因为他庶子出身,又背负生母的罪名,所以注定走的路要比其他人艰难。
他不避艰险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性命和前程来孤注一掷,那些家国大义不过是披在外面的一层华衣,说到底,他贺融只是为了自己,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有成败的人,
贺融头一回意识到,他这个能为自己获得巨大政治资本的计划,其实对于像阿青这样如同蝼蚁的百姓,是有何等珍贵的意义。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三郎?”薛潭觉得沉默的贺融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反常。
“你跟我来到这里,有没有怕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薛潭:“有你在,不怕。”
贺融:“说实话。”
薛潭轻咳一声:“有。”
贺融:“为了出人头地,在你家人面前出一口气?”
薛潭:“一半是吧。还有一半……就当我是少年热血未消,想效仿张骞班固,助朝廷重现大汉版图吧,虽然这个愿望,现在还遥遥无期。”
贺融沉默片刻:“在你眼里,我是能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薛潭摸摸鼻子,干笑道:“老实说吧,一开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但今日听了你在真定公主面前说的话之后,就信了七八分,尤其是现在。”
贺融蹙眉:“什么意思?”
薛潭:“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忍目睹而离开?你不是无情,只是藏情于心,不肯轻易外露,这样的人,外冷内热,若将来哪家女子得了你的青眼,你必是用情至深之人。”
他朝贺融挤眉弄眼:“我说得可对?”
贺融面无表情:“妄自揣测上官心意,该当何罪?”
薛潭笑嘻嘻:“上官大人大量,必不屑与我这等小人计较的。”
贺融看他一眼。
薛潭收敛了笑容,朝贺融拱手,为免引人注目,他并未躬身,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鱼深身家性命,悉数托付于您,从今往后,但凭郎君差遣。”
贺融淡淡道:“你是朝廷命官,应该听凭朝廷差遣。”
薛潭笑一笑,并未反驳。
就在此时,高氏从帐篷内步出,神色哀戚,泪痕犹在,她好似没了理智,看见贺融就要下拜,被薛潭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低声喝止:“你作甚!”
高氏微微一震,清醒过来,喃喃道:“对不住……”
薛潭神色严厉,不复惯常的促狭:“这里不是你能走神的地方!”
高氏深吸一口气,力持镇定,声音还有些微颤抖,却不是因为被薛潭呵斥,而是还未从方才的心境中走出来。
她低声道:“我知错了。”
贺融:“你想说什么?”
高氏苦笑:“实不相瞒,来到这里之前,我也只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您交代的差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从未想过那些家国大义与自己有关,但是阿青,但是阿青……”
她有点哽咽,却仍勉力说下去:“我自幼被卖入张家,他们虽说要等我长大之后,便销毁我的卖身契,让我嫁给张家小郎君为妻,但因濮氏苛刻,我却从未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因此心中愤世嫉俗,总以为天底下人心险恶,时时逼迫自己要心肠冷硬,不可轻易对他人心软,直到张小郎君临死前为我取回卖身契,直到遇上薛郎君和您,直到看见阿青……”
高氏在阿青身上看见了自己的自私,她不知道阿青哪来的勇气,但她知道,如果自己是阿青,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一定不可能挺身而出,只为了救几个陌生人。
阿青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可能想着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在她眼里,高氏也好,贺融薛潭也罢,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汉人。
高氏:“妾从前懵懂无知,现在总算明白,郎君所作所为,对流落突厥的汉人百姓来说,实在是天大的造化……从今往后,郎君但有吩咐,妾定粉身碎骨,倾力而为。”
她不是生来冷血,却被萍水相逢的阿青引出一腔热血。
在高氏眼里,贺融现在就代表朝廷,代表大义,所以听从他的话,就等于听从朝廷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