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祐帝有记忆起,周相就一直是长须飘飘的模样,区别只在于他被流放前,周相的胡须还是灰白的,等他十一年后回京,周瑛就须发皆白了。
先帝性子急,周瑛性子慢,虽说一急一慢好中和,但其实先帝更喜欢同样急性子的兵部尚书范懿,只不过他也明白,范懿那样的性格,当一部尚书可以,若是要掌丞天子,调和阴阳,就还差了一些,而周瑛做事,虽然四平八稳,但也没犯过什么错误,连宫变时也表现得稳重镇定,并未因齐王一时势大而屈服,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嘉祐帝登基之后,无意改变先帝留下来的种种人事安排,萧规曹随,赢得群臣“稳重老成”的赞誉。他这样的性子,倒与周瑛很合得来,一个拖一个慢,君臣合作无间。作为三朝元老,周瑛没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尴尬,流水的君王铁打的周相,这份荣宠,委实令人羡慕。
但人无完人,周瑛仕途得意,家门却并不如意。他膝下三子,长子早逝,二子平庸,六十岁上时又得了一子,便是之前准备尚主的幼子。乐平公主意外亡故之后,周瑛原想让幼子与公主结冥亲,儿子却死活不肯答应,因这事还闹了一场,虽然嘉祐帝没有责怪周瑛,但他却一日日地见老,白发也一天比一天多,早年埋首案牍,夙兴夜寐的积劳悉数爆发出来,一病不起。
快八十的人了,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见这个消息,嘉祐帝还是心情很不好。
“太医怎么说?”
太子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说话,但已经表明意思。
裴皇后道:“陛下是否要亲临相府?”
嘉祐帝被提醒了:“皇后说得是,周相为国操劳一辈子,三朝元老了,朕是该去瞧瞧。”
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皇帝轻易不会亲自去探望重臣,但凡亲临,那必然是最后一面,所以坊间调侃,说是皇帝去探病,你不死也得死。嘉祐帝自然不希望周相死,但以周瑛的地位,无论如何,天子都必须亲临以示敬重。
嘉祐帝又问:“朕让你与周相提一提继任者的事,周相给你推举新相人选了吗?”
太子应是,却未说下去。
裴皇后笑道:“陛下与太子谈论正事,我是该回避才对,陛下且容我告退。”
嘉祐帝忙道:“皇后不必走,留下来听听也无妨,你并非寻常那些后宫妇人,帮朕参详参详也好。”
太子也笑道:“母亲误会了,儿臣只是想让父亲与您猜一猜,周相推荐的人选有谁?”
嘉祐帝:“这还用猜?能入周相法眼的,无非是他学生,户部尚书张嵩了。”
裴皇后:“太子既然让我们猜,想必周相不止提出一位人选。”
太子叹服:“母亲英明,周相的确提了好几个人选,让父亲选。除了张嵩之外,还有兵部尚书范懿,大理寺卿王宣,以及,”
他顿了顿,续道:“衡国公,李宽。”
李宽因救驾有功,嘉祐帝登基之后,就将他的爵位提了一等。
嘉祐帝扭头问裴皇后:“皇后怎么看?”
裴皇后沉吟道:“除了衡国公之外,好像都是世家出身。”
太子道:“正是如此。陛下,当今世家林立,选官任官,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他们,周相虽出身义兴周氏,但在朝数十年,持事公正,人人敬服,但世家官员,却未必能个个都如周相一般,大公无私。当年废齐王,逆贼贺璇之所以能将陈无量案玩弄于股掌之间,蒙蔽圣听长达十数年之久,倚仗的无非是他跟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勾结,而这些人俱都出自世家,利益勾连,一损俱损。”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接下去,但言下之意,裴皇后听出来了:周相病重,更新换代,正是一个提拔寒门的好机会。
但嘉祐帝皱着眉头,却没有接话的意思,反是问起二人:“依你们看,衡国公如何?”
太子心中咯噔一下,试探道:“您属意衡国公?”
裴皇后倒是神色未变,反是笑道:“陛下是重情之人,想必还念着当日衡国公的救驾之恩。”
嘉祐帝颔首:“当日李宽立下大功,事后朕想命他继续掌管南衙,他却为了避嫌,主动辞去所有官职,连衡国公的爵位,也是谦辞再三才领旨谢恩,朕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太子:“陛下仁厚,世所罕有,不过,听说李宽年轻时,眼高于顶,颇有傲气,如今年过而立,反倒低调谦逊起来,官也不要,爵位也不要,臣还听说,他日常起居不算奢侈,从不挥金如土,也不像其它王公贵族,时不时举宴行乐,莫非这世间,真有圣人不成?”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太子只差没把这句诗说出口了。
嘉祐帝却拈须失笑:“你是否先前受了三郎的影响,觉得丙申逆案与他有关?其实朕后来又派人去查了,当年丙申逆案案发时,李宽正驻守边疆,分身乏术,而且贺琳想要谋逆,朕又是长子,是挡在他面前的绊脚石,他想要将朕除去,并不奇怪。再者,三郎说的那种香料,后来查抄齐王府邸,同样也发现了,并不能说明什么。”
太子还要再说,裴皇后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似不经意。
微微一怔之后,太子随即警醒,意识到自己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