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摇头,慢慢说道:“很难了。以前没回来时总是想中国会怎样,那是个谜。真回来了,就难再走了。他们还有白伊,不是吗?我们两个从小就不太一样,她是恋家的。”
“再说,”她沉吟片刻,笑道,“上次和您提到的男孩说他明年毕业就来中国找我。”
三天后的傍晚,临近出发的时候,听着窗外一阵车轮压路的声音。车该是缓缓停下了,车门打开又接着关上,随着便是轻盈舒缓的鞋跟触地声由远及近。
我走到窗边,正巧看着白莎漫步走来。她看到了窗中的我,便也招招手,翠玉的手镯在淡淡的夕阳中也染上了一抹霞红。她那天好似换了个人,身上一袭裘皮大衣,头发烫出了隐波纹。她略施脂粉的脸上笑靥如花,但我却不敢相认。这还是那个曾经和我在自流井乡间并行,穿着棉袍,短发飘散的孩子吗?
“舅舅,下来吧。今天穿的鞋跟有些高,怕是爬不上楼梯了。你不介意吧?”
她的声音还是如往常般清澈透底,我挥了挥手,又向下指指,她便会心地一笑。
难得一见的太阳把空气也烤得透亮些,四处颜色似乎多日未有那么纯正和饱满,而夕阳中的白莎更是显得光彩照人。她优雅地为我打开车门,缓声道:“舅舅请。”
这应是一辆美国产的道奇,内中空间颇大,是近来入渝的国府高官常用的车型。站在车门边,我问白莎道:“行营就在金紫门,离着也不远,开车还要绕路,不如走过去吧。”
“舅舅,你就准备这样穿着棉袍,踱步过去?今晚是重庆各界贤达在行营为蒋夫人接风,没有这辆车,就算拿着请柬也未必放行。”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头,在她身边坐下。车子蹒跚地在重庆那些本不是为西洋汽车设计的路上前行。若是走路,只要下几趟台级,从刁家巷往金紫门,可为了走车,只得舍近而求远,绕出好远。
最终绕到行营近前,我才明白白莎的老道。门口早已排满卫兵,卫兵外面是记者,然后便是重庆那些爱看下江人热闹的悠然百姓。卫兵把路中拦出一条空隙,将将够行车,而若是步行,要穿过所有的人障和路障,怕还真是难上加难。
行得再靠前,一名卫兵拿着本子上下打量我们的车牌,然后举手示意我们停下。
“让我来对付。”白莎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见车型来头不小,卫兵也未敢贸然上前。他看着旁边的一名军官,似是在等待指示。军官倒也客气,走到车门边敬礼致意,然后示意摇下车窗。恰好是白莎那边,她便缓缓将车窗摇下一半,只露出足够伸手递物的空间。
“I’msorry—对不起长官,我是美国记者。我不太会说中文。你能帮帮我们吗?”
她突然转回依然完美的英语,而那语调却不是她往昔的青春明快,而多了几分娇嗔。白莎边说着,边打开了皮夹,从中取出我们的请柬和她的护照。
车外的军官略懂英语,但说时结结巴巴,只得借助手势让我们稍候。他翻看着护照,似乎也认不出那上面尚显稚嫩的照片。
白莎看着上尉嫣然一笑,然后接着用英文说道:“有点不像吗?我那时还小。”
他未必完全听懂,但该是感到需要以笑报笑,便也会心地笑了。放过白莎,他朝我努努嘴。
白莎笑着倚在我身上,说道:“Myuncle”,然后装着用不流利的中文,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念出:“舅舅”。
军官终于明白了,他把请柬和护照还给白莎,然后郑重地敬礼,说道:“两位请进!”
白莎向他挥挥手,然后悠然地将车窗摇上。此时卫兵也已闪到路旁,我们的车又缓缓前行。
看着我诧异的目光,白莎的两颊微红。她低下头,避开我,悄声说道:“我在中学里学过表演,”然后就不做声了。
我叹了口气,眼光转向车外,终于说出了哽于心中良久的话:“白莎,你好象变了。不光是长大了,而是变了。我都不知是在戏中还是在看戏了。”
这话或许是说重了,白莎不自觉地向车门上靠了靠,似是希望能够离我远些。她看着窗外,幽幽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是这样的,舅舅。我只是要跟上这四面的变化。”
步入行营一层的前厅,里面已是万头攒动。一支弦乐四重奏在硕大前厅一角忘我地奏着曲子,但即便是几米外就难得听清他们的乐声。长袍马褂、烫发旗袍、中外戎装之间,身穿白色燕尾服的侍者,手捧香槟驱驰盘旋。看着那许多人,我心里只觉着一阵阵紧张与不安。
好在有白莎在身边,不至形单影孤地一个人彷徨。我四处寻找,希望能够看到一个半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十米开外的扶梯旁看到了与几位外邦友人寒暄的俞先生。
我向他挥挥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绕着放声长笑的客人和川流不息的侍者向他走去。他向周边打了声招呼,便快步迎了上来。
“老李,你终于还是来了。”侧身转向白莎,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年轻女子:“这位是?”
“俞伯伯,我叫白莎,”她大方地轻轻鞠了一躬,“听舅舅说,您小时候见过我的。”
“舅舅?欸,老李,记得你上次说外甥女不是刚上中学吗,怎么又变出这么大一个外甥女来?”
“呵,这是白家的外甥女,”我忙解释道,“你记得的,那位美国的白牧师家里不是有两个中国小姑娘吗?”
俞先生的眼中露出难得的惊喜:“这,这不是万里重逢吗?十六七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是小宝宝呢!老李,我们看来要让位了。你说你叫白莎?对对对,我是想起来了,这是老李给起的吧?”
我脸一红,没有做声,白莎便大方地答道:“是呀,舅舅还是很有才的。我的英文名字叫莎拉,所以中文叫白莎。我的孪生妹妹英文名字叫伊莎贝尔,所以中文就叫白伊。”
“白莎和白伊。”俞先生念着这两个名字,似乎在品个中的回味。
“俞伯伯,其实最巧的是如果把我们的名字倒过来,连在一起就是伊莎白,恰恰是我们的恩人,伊莎白小姐的中文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