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凉柔那边,桑时欢也瞒得很好,一天天过去,凉柔竟真没发现,直到今晚,桑时欢急着赶回来为她做长寿面,匆匆离开酒楼,叫没聊够的红露不甘心,支开随从,一路偷偷跟了过来,怎么也不肯走。
于是这桩瞒了许久的差事……终于,穿帮了。
(五)
「你……生气了?」
桑时欢端着香喷喷的长寿面,小心翼翼地凑到凉柔身旁,一边用筷子敲着碗沿,故意让香气散发出来,一边拿眼睛瞥凉柔,十足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可惜凉柔看也不看他,只坐在树下,埋头擦拭着长剑,一言不发。
桑时欢愈发心虚了。
他先前好不容易哄走了红露,又老老实实坦白了一切,哪知凉柔听了后什么也没说,只抱着剑在树下安安静静地擦,桑时欢瞧着难受极了,宁愿凉柔像以前冲他道:「一寸山河一寸血……」
哪怕从头到脚骂他一顿,也好过现在这样对他不理不问。
「我知道错了,可我真的觉得自己不是从文习武的料,有些事压得太重,我承担不起,也并不适合……」
风掠庭院,月移花影动,天地间寂寂一片。
桑时欢捧着早已凉透的长寿面,终于忍不住开口,犹豫着说出了一直埋在心底深处的话。
凉柔拭剑的手一顿,月光洒在她身上,笼上一层清泠的光晕,许久,她抬起头,望向桑时欢的目光里,第一次带着那样深切的悲怆,她声音有些嘶哑,几乎是一字一句:
「没有适不适合,只有用不用心,少主扪心自问,这些年于复国大计上,你究竟用心了吗?」
哀凉的声音在庭院里久久地回荡着,如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桑时欢心上,他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眼神也有了变化。
那一定这么多年来,桑时欢和凉柔之间最沉痛的一次对视,夜风飒飒,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直到一声长笑划破夜空——
桑时欢双手颤抖着,仰头长笑,笑得极尽悲凉,笑到满眼的泪光,他一把砸了手里的碗,汤汁四溅中,一道染了凄色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是是是,我没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练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写不好,我从头到脚就是个草包,我这辈子只会做菜,也只想做菜……」
汤汁溅满了衣袖,从来嬉皮笑脸的桑时欢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整个人隐现癫狂,他用力拍打着胸膛,对着树下震住的凉柔痛彻心扉道:
「我压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最想当的是厨子柴云初,而不是皇子桑时欢,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其实……」
响彻庭院的凄声蓦地戛然而止,桑时欢的话才说到一半,却倏然瞪大了眼,被眼前凉柔的举动一下惊呆了——
只见凉柔在树下默默背过身,十指纤纤,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起身上的衣裳,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孑然而孤绝,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凛冽之美。
桑时欢像被一盆冷水陡然浇下,狂态尽退,蓦然清醒过来,伸手失声劝阻:「阿,阿柔,你在做什么?」
这些年他对她的心意显而易见,在如此分歧之际,难道她要用此法……不觉想到了歪处,桑时欢脸上现出一片绯红,他咳嗽两声,正要扭过头:「你,你别这样,阿柔……」
却是凉柔将最后一件衣裳褪去,露出了整块后背,只见背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疤痕,尽数落在了还不及转头的桑时欢眼中,他惊呼出声,凉柔却顿了顿,轻轻开口,那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在整个庭院响起:
「五年前,迦衣谷遭血洗时,师父让我带少主藏进密道,途中我挨了一刀,少主吓坏了,其实那时伤势不算重,只落了条浅疤;」
「四年前,我第一次走镖,经验不足,同镖队被伙江洋大盗团团围住,又挨了两刀,血流不止,怕少主担心,回来后只敢偷偷养伤,没有告诉少主;」
「三年前,少主生了场重病,我上千音峰替少主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揣着药下山时,却遇上一群恶狼,所幸我死死护住怀里的药,只是背上又落了几条疤;」
「两年前,梁帝大寿,宴请文武百官,我趁机潜入皇宫,想去打探碧眼雪驼的消息,却不慎被发现,被一路追到了悬崖边上,差点摔断一条腿,整个后背血肉模糊,烂了一片,所幸捡回条命……」
「一年前,就是那次接了一单格外凶险的活,原本答应少主半月内回来,却足足两个月还没回,少主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
「不,我不想知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庭院里,桑时欢身子颤抖,抱住头,终是听得彻底崩溃,泪流满面,背对着他的凉柔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缓缓道:
「凉柔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少主,这些通通都不算什么,因为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机会能多、活、这、五、年。」
桑时欢一颤,血红着泪眼抬起头来,凉柔的语气依旧平静,只是染了一丝极力抑制的悲痛。
「他们流的血比凉柔多得多,他们付出的代价比凉柔大得多,比起他们的牺牲,凉柔做的那些算什么,而少主吃的那一点苦又算什么,踩着那些森森白骨走到今时今日,少主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声音在庭院里久久地回荡着,夜风阵阵,月下的桑时欢像被定住了,整个人动弹不得,只泪水滑落脸颊,滚烫地砸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