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微微冷笑道:“臣妾不知今夜陛下要来,以此陋容见驾,请陛下恕臣妾失仪之罪。”
皇帝道:“皇后心怀愤懑,是怨恨于朕么?”
皇后道:“臣妾不敢。”
皇帝道:“朕知道,皇后受委屈了。”
皇后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是问过朱女巡了么?”
皇帝道:“朕已问过了。”
皇后道:“不知陛下几时才能撤去臣妾的禁足之令?”
皇帝道:“朕对不住皇后……”
皇后大失所望:“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却答非所问:“皇后可知,朕为何亲征么?”不待皇后回答,他又道,“自过了新年,就总有言官上书弹劾你父亲,说他在边境有许多不法之事,导致河北守备松懈,燕贼横行。朕亲征,并非只为击败燕寇,也是为了查明你父亲的罪状。朕原本可以派遣钦差去,但为使你父亲不至冤屈,朕决意亲自去一次。如今你父亲已然定罪,你想听一听么?”
过了许久,都没听见皇后答话,只看见皇后的寝衣倾泻于地,耳中能清晰地听见她因惊惧而发出的啜泣之声。皇帝续道:“所犯四罪,私吞军田,中饱私囊;贪污军饷,臧货放贷;懈怠军情,纵敌深入;治军不严,赏罚失度;公报私仇,草菅人命;贻误军机,至功亏一篑。凡此五罪,你父亲实不宜再领军,朕已将他废为庶人。本当处死,但念及武英候昔日的功劳和你我多年的夫妻之情,朕且留着他的性命,在京中安度晚年。”
“懈怠军情,纵敌深入”与“贻误军机,功亏一篑”听起来本是一条罪,然而皇帝偏偏将它一分为二。恐怕这“纵敌深入”,当是“通敌谋反”才是。如此重罪,只是废黜了事,这皇帝倒也算仁慈。
只听皇帝又道:“再者,皇后虽是无意,但误杀皇子一事总是不错的。因此二事,皇后当自行退位,不知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甚是震惊,伏地喘息,良久不言。或是他们本就感情淡薄,或是她在宫中于边事不能尽知,她竟对父兄所为毫无察觉。父亲废为庶人,母家亦非名门,自己又身负过犯,她确是不宜再母仪天下。我又不禁冷笑,皇后的父亲武英侯获罪,此一条已足以皇帝废后。然而他仍然不辞辛苦地在后宫为皇后加多一条罪名,令她心服口服,不知算不算另一种仁慈?
皇帝的耐心颇好,直待皇后稍稍平静了些,方才又道:“念及夫妻八载,朕不忍废黜皇后为庶人。若皇后肯自行退位,尚可居于嫔位,于宫中终老。朕言尽于此,皇后仔细思量。”说罢站起身来。
皇后忽然扑上前去,抱住皇帝的小腿泣道:“臣妾不敢贪恋后位,陛下怎样说,臣妾便怎样做。只是臣妾的父母年事已高——”
皇帝冷冷打断:“朕已经留了他们的性命,皇后还要怎地?”
皇后张口结舌,仍旧不肯放手。皇帝左腿一震,皇后顿时狼狈仰倒:“皇后向来于前朝之事不甚关切,如今倒肯为武英侯求情。有这番求情的工夫,当初何不多多规劝你父亲。此时来求,为时已晚。”
皇后再次扑上,皇帝闪身一躲。皇后摔倒在地,泣不成声。皇帝走出几步,忽然驻足:“朕也知道你并非有心残害皇子,你若肯退位,朕待你如初。”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椒房殿复又宁静如初,我才从藏身之处悄然走出。皇后仍是伏地痛哭。我上前扶起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惠仙与商公公送走了皇帝,忙进殿来看。见皇后面如土色,双目通红,满脸泪痕,都吓了一跳。惠仙问道:“陛下与娘娘说了什么?”
皇后不答,只是呆呆起身,向寝殿走去。惠仙正要跟进去服侍,我拉住她道:“姑姑且慢,我有话要说与姑姑知道。”惠仙会意,只看了一眼商公公,商公公忙跟着皇后去了。
椒房殿中仍残留着一缕梅香。烛火暗弱,屏风后是一片隐秘的昏昧。我将皇帝所言一一转告,惠仙大吃一惊:“难道娘娘真的要退位么?”略略思忖,又颓然叹道,“侯爷久在军中,娘娘又不大理会侯爷的事,想不到侯爷竟犯此大过。娘娘在曾氏一事上是有所疏忽,可终究不是故意加害他们母子。娘娘若自行退位,便是承认了过错。依奴婢看,以娘娘的性子,是宁可废为庶人,也不肯退位的。”
我郑重道:“这正是我要与姑姑说的。原本我来见皇后就是为了此事。”
惠仙更是惊异:“难道大人早就知道圣意?”
我摇头道:“我并不知圣意如何。我今夜前来,正是要劝娘娘视情形自行退位,效仿当年的班婕妤[56],去济慈宫服侍太后。如今陛下还肯给皇后娘娘留体面,情形倒比我当初所想要好上许多。”
惠仙蹙眉道:“大人所说‘当视情形’,是何种情形?”
我见她难掩厌恶的神色,不觉叹道:“自然是武英侯的情形。武英侯被废为庶人,分明是陛下在清算骁王党。姑姑且想想,若皇后不肯退位,被废为庶人而居于冷宫,自己受尽千般苦楚不说,二殿下也变成了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必然被两位贵妃收养。如此情势娘娘可愿看见么?”